雪白的病床上，带着氧气面罩的方琳目光之中似乎有水色，她看着床边的方麒，目光哀求。

“哥，我后悔了。”

“哥，救救我，我不想死了。”

“哥，我恨你……”

她在恳求着，像是希望用目光拉扯着方麒的良心，让他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可方麒看着她，目光哀凉，微微摇头。

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办法了，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有合适的心脏更换，也没有办法了。

“这是你选择的，琳琳，这是你选择的。”

方麒轻声说，他像是在对方琳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父母去世的那一年，方麒也就是十几岁而已，半大的小子，还要上学，好些亲戚都不愿意接手，更不要说他还有个同样是拖累的妹妹。

本来也可以去福利院的，是他不肯，他不想跟妹妹分开，坚持带着方琳一起，他是那样跟他们保证的，“我会照顾好她的，我跟爸爸妈妈发过誓，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再然后，就是方琳在一次体育课长跑的时候昏倒，人事不省，被送去了医院，方麒逃课赶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方琳一无所觉地躺在那里，医生站在床边儿，像是在说着什么。

说什么呢？

是“节哀顺变”吗？

他不想再听到那样的话了，像是父母走的时候，他赶到医院所听到的话，连悲伤都来不及，他叫着方琳的名字，冲过去，来到床边儿，在发现她还活着，还有呼吸的时候，方麒喜极而泣。

他哭得很厉害，完全没有形象的那种，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可实际上，哭得像是个孩子。

方琳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只要她活着就好。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听到医生的诊断说明的时候，方麒又呆住了，心脏病，为什么会有心脏病？

“应该是先天性的，小时候状况不明显，随着身体长大，心脏不堪负重，情况越来越糟糕，这才显现出来……”

年轻医生的判断，并不是那么令人信服，仿佛他自己都拿不准主意似的。

要换医生，换更好的医生！

方麒这样想着，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不用再求人了，可因为这件事，因为医疗费，他只能去找那些亲戚借钱。

“心脏病，那可是个无底洞啊！”

“怎么得了这样的富贵病呢？”

“哎，你们两个，也真是多灾多难……”

“我们家也没有那么多钱啊，只有这么多了，也不用还，只当是……”

同情，怜悯，可怜……

他们居高临下的样子，像是压在了方麒的头顶上，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不仅仅是因为那些钱，因为那些人情。

“哥，我不看了，要死就死吧，人总是要死的。”

“说什么胡话？！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了，你知道吗？我不能没有你……”

方麒把方琳搂在怀中，还散发着汗味儿的胸膛是火热的，热到令人无法感觉到他的一颗心中已经是冰凉一片。

如果可以，他愿意把自己的心脏换给妹妹，让她能够健康地活着。

“我很快就会工作，很快就会有工资，会有钱的，我会带你去看更好的医院，他们肯定会有更好的办法来治疗的，你不要操心，这些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情……”

他想要做一个能干的哥哥，把所有的风雨都遮挡在外，让妹妹的天空只有一片晴朗，不见阴云。

“嗯，我知道了。”

方琳答应下来，她没有再说过跟看病有关的话题，方麒让她去哪里看，她就去哪里看，让做什么检查就做什么检查，她没有问过那些检查的费用，看病的费用，她什么都没有问，就好像不知道一样。

她仿佛活得很快乐，

总是愿意露出笑容来，让方麒看到自己高兴的样子，活泼的样子，可爱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是重要的，像是一根支柱，让方麒有了重心，于是她就努力活着，疼痛的时候，吃止疼药就好了，止疼药不管用，那就不管用好了，反正也快习惯了。

手术什么的，她从来没有期待过。

不仅是手术费用他们拿不出来，还因为手术之后的恢复费用也是一件麻烦事儿。

“真讨厌啊，为什么是我得这样的病呢？那么多人，他们为什么不得病呢？”

经常坐在病床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的时候，方琳是这样想的，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些人，有的时候，她甚至不喜欢方麒。

同父同母的兄妹，为什么得病的一定要是我呢？

如果可以，为什么不能换一换呢？

她总是在幻想，这样似乎能够让疼痛好一些，起码不再是令她难以安眠的困扰。

可每一次，看到方麒过来，她依旧会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完全不曾自苦的样子，她像是没有得病、没有疼痛一样，如同方麒预期的那样，对他笑得无忧无虑。

“哥哥，我想养只猫，一个人太无聊了呐。”

于是，她有了一只猫。

看着那可爱的猫咪，她一时欢喜，一时讨厌，有的时候还想要掐死它，她想，这是报酬，是生病的报酬。

反正没有钱治病，那么，她为什么不可以挥霍自己能够挥霍的东西呢？

既然她的生命注定短暂，那为什么不能够让她在短暂的人生旅途中花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钱呢？

父母的遗产，本来也应该有她的。

“一只猫好孤单啊，哥哥，我能再养一条狗吗？让它们作伴。”

于是，她又有了一条狗。

狗狗也很可爱，很乖巧，就是总是要让人溜，比较麻烦，真的，好烦啊！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养它们。

她又住院了。

“哥哥，我感觉有点儿不舒服……哎呀，也没有那么不舒服……好吧，那我就多住几天，这样你也能够放心，能够好好工作。”

方琳笑得乖巧，目送方麒离开之后，唇角的笑容一点点收敛，拉直的唇线像是在生气一样，他其实根本不关心她吧，所以他永远看不出来她在不舒服，也看不出来她其实很想要他的陪伴。

“哥哥好讨厌啊！”

“真的好讨厌哥哥啊！”

可是，除了这样讨厌的哥哥，也没有人会再理会她了吧。

医生、护士、病友……那些同情可怜的目光，针刺一样，不断地落在她的身上，让她不自觉地烦躁起来，能不能不要盯着她看，能不能离她远一点儿？

要是她有什么魔法就好了，一下子变大，然后把这座楼，包括楼里所有的人都踩成肉饼，一片片，像是残渣……

可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够躺在床上，握紧拳头，让自己的手心里留下月牙一样的伤痕。

没有爆发的火山，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山，可一旦喷发，就再也无法遏制岩浆的灼伤。

方琳在见到顾芝瑶的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这是自己永远无法喜欢的人。

她抢走了哥哥。

真讨厌，比哥哥更讨厌！

她莫名有些想哭，一种正在失去的感觉揪紧了她的心脏，她似乎已经无法承受，可，还是要坚持，还是要忍耐，哪怕下一刻就会爆发，可这一刻，她还是要保持平静。

理智和感情在拉扯，感情像是要爆、炸一样，随时准备破坏周围的一切，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痛苦，都跟着自己一起难过才好，可理智在告诉她冷静，要把所有都毁于一旦吗？

喷发的火山，第一个毁掉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真的要那么做吗？

值得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方琳已经习惯了用生命来称量每一个选择，吃这个好还是那个好呢？

生气会不会让自己的心脏无法负担，变得更加糟糕？

如果跑步的话，下一刻就会死掉吧？

以前从来不在意的生活之中的种种小事，一下子就具有了难度，需要用生命来称量，然后让自己明白不能那么做，无论多么想，也不可以。

似乎被剪掉了翅膀，只能够坐在笼中仰望天空，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如同困兽，如同囚徒，等待的只有死亡。

也唯有死亡对她才具有最真实的意义。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不，你肯定不会难过了，因为你已经嫌弃我拖累你了，是啊，我拖累你了，拖累了那么久……”

方琳在最明白的时候，这样跟方麒说，然后，她就又像是以前一样，任性地提着要求。

方麒在满足她，依旧在满足她的要求，可到底，还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的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于国于家无用，还拖累了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不早早死掉呢？

惧怕死亡吗？

不，不怕的，她真的不怕的，她只是……

“哥哥，你会记得我吗？”

——你还是不要记得我了……

那些兄妹俩相依为命的岁月，终究成为了褪色的相片，再不会有一点点鲜活，而她，也像是属于过往的淤泥，在他终于能够抽身离开的时候被甩在了脚下。

“哥哥，我恨你……”一直，最恨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爱恨纠缠的矛盾统一。感谢在2022-05-2723:24:59~2022-05-2823:3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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