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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 十一

便衣警察 海岩 7791 2021-01-04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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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清明节了,天气乍暖还寒。严君打了一个寒噤,把风衣的领子支了起来。

  段兴玉家的楼前是一大片工地。天黑,地上坑坑洼洼的,自行车不好骑,他们只得推着走。

  严君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单独和周志明在大街上走,四周没有人,他们只隔着一辆自行车的距离,那么近。咳,这算什么事呢,值得她这样宝贵?甚至故意地把脚步也放慢了,以便能延长一点这宝贵的光阴。好笑,她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工于心计了?周志明倒没催她,也跟着放慢了脚步,他一向是随和的。

  他们这么慢慢地走着,可光走也不是事儿啊,总得说说话。她看了他一眼,说:

  “天冷,你胃不好,小心受凉。”

  “我毛衣还穿着呢。”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刚才,是不是说得太吓人了?”

  “还好吧。”

  “我都看出你害怕了,你后来故意装着不感兴趣,是不是?我看出来了,所以我不说了。”

  “当着段科长,没事。”

  严君心坎上像是有股血喷出来似的,忽地热了一下,从周志明这句话中,她隐隐体味到一种格外可贵而又格外亲近的……体贴。她站住了。

  “我想,求你办一件事,行吗?”

  “什么?”

  “我给爸爸买了个书柜,想送到火车站托人带到北京去,可我不会骑平板车,你帮我一块送去怎么样,平板车我姑妈家的院子里就有。”

  “行,什么时候去?”

  “后天晚上,我姑妈认识那趟车的列车长。”

  “后天,清明节?哎哟,后天晚上我有事呀。”

  “什么事?公事私事?”她笑着问。

  “我想去十一广场看看,我爸爸让我替他献朵花。”

  “给总理献花?那正好,我也正想去呢,后天我陪你一起去,书柜的事以后再说。哎,我建议咱们干脆做一个小花圈,精致一点的。放心,处里不会知道,上我家去做,怎么样?”她一口气说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精彩打算,只等着他说:“行。”其实,做小花圈的事她是早有准备的,材料都齐了,她后悔为什么没早一点想到拉周志明做伴儿。

  可周志明却说:“啊,不行,我,我,还要和别人约了一起去呢。”“那不管,是我先约的。”

  “我和人家早约好了,真的。”

  “人家,谁?”她疑心起来,“是施肖萌?”

  “啊,不。”周志明躲闪地勾下头去。

  严君当然明白了,周志明连撒谎都不会。

  “好吧,”她笑笑,“那你们去吧。”她知道自己脸上的笑一定比哭还难看。而周志明却像是有些不过意了,还给她出谋划策:

  “那柜子你叫小陆帮你拉,你托他办事,他准高兴。”

  “行。”她敷衍地微笑着,喉咙里却发咸。

  他们在路口分的手。尽管还不到九点钟,她却盼着他能说:“天黑,我送送你。”可他什么也没说。

  她好像全身都乏透了似的,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家。一进门,姑妈就放下手里的毛线活,问她:

  “吃了没有?这么晚你上哪儿去了?”

  她心烦意乱,不想多说话,走到圆桌边上,拿起玻璃杯想喝水。

  “君君,你到底上哪儿了?”

  “加班。”她皱着眉头哼了一句。

  “瞎说,刚才你们单位的人还来找你呢,你根本没加班。”

  “谁来了?”她端着暖壶的手不由停住了。

  “还是那个,胖胖的小伙子,原来是你们同学。”

  “来干什么?”

  “他没说,反正他说你没在机关里。君君,现在社会治安这么乱,你在外边乱跑什么?还跟我说假话,再这样我可要给你爸爸妈妈写信啦。”

  严君倒了水,喝了一口,勉强笑笑,“没事,流氓不敢惹我。”

  她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放下。每次,只要和周志明在一起呆一会儿,她便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心里骚动不安。

  桌上的小圆镜里,映着她的脸,俏挺的鼻子,小巧的嘴,眉毛很黑,直通额角,这像个男孩子的眉毛……福相,还是悲相?

  她应该说是一个福女,命运给她的慷慨厚待,曾使多少人望而生妒啊,她也许不该再这样多所欲求了。想想,和她一起下农村的伙伴中,有多少人不是至今还在大田里荷锄耕作,在烈日下车水溉苗吗,大概已经和他们的知识分子父母一起,都快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而她,被生产队推荐进了工厂,又被工厂推荐进了大学,参加公安工作不到两年,她就搞上了311这种货真价实的大案。这种尖端案件连那些久经世面的老侦察员们也会为之技痒的。想想,处里那一大堆“文革”前毕业的老大学生,还不就一直是扎在那些平凡、繁琐、甚至是枯燥的基础工作中,度过了最值得留恋的青春岁月吗?什么敌情研究啦,线索查证啦,档案清理啦,资料建设啦,积年累月,默默无闻地干着,而这些年,又只是搞运动,被整,整人,然后就是逍遥,让人心灰意懒的逍遥。比起他们,她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不,她不是看不起成了农民的伙伴和埋身于平凡的老同志,对他们她只有敬佩,但在人们的眼睛里,在人们的议论中,她确是成了一个“幸福的小妞儿”,是吃着甘蔗上楼,节节甜步步高的。

  “君君,你说找的那个帮忙送书柜的人,找了没有?”姑妈把头探进来,说了一句,又缩回去了。

  帮忙送书柜,谁呢?她是决计不会去找小陆的,沾上他的人情,来日拿什么还?姑妈扯出的这句话,又勾上她的烦躁来。

  她,真的是一个“幸福的小妞”吗?如果一个妙龄女子在应有尽有之后,唯独在感情上得不到满足,她能够说是一个幸福的人吗?不,她认为不能。她忘记是谁说过这样一句名言,“爱情是人的生命的一半,假使没有这一半,生活就会有难以弥补的缺憾。”这话是实在的。

  她的这一半在哪儿啊?

  她一向认为自己在感情上是个粗线条的人,她不习惯苦心观察和分析别人,甚至也懒得去认识和体会一下自己,她没有,也不想有林妹妹式的那种细而又细的灵性与伤感。像现在这样,让自己停顿下来,安静下来,专门地,去回顾过去和窥探未来,在她还是从未有过的习惯。在她的记忆中,周志明给她的第一面印象,除了那张很中看的脸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周志明跟不熟的人是不爱说话的,不像科里、处里的其他小伙子们那样,在她初来乍到的时候,或哗众取宠,想引起她的注意;或俯首送媚,以博得她的好感;或故作窘呆,以换取她的同情,那帮人有意无意之间使的小手段,她不但心中了了,而且有点厌烦,但那个时候,她也并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会爱上一个当时她毫无一顾的人。不,她并不看重人的外貌,也不是看上了他在业务上受培养受重视的地位(这一点不管年轻干部们是否公认,反正老同志背后都是这么评定的),她对周志明的最初的好感只不过是因为他在他们新来的同志面前,从来没有老侦察员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对她,也没有其他追慕者那种动机昭然的殷勤。他的天性忠厚;他的为人随和;他的委屈求全;他的总爱替别人操心的习惯,全都是在无形中被她一点一点地感受到的,以至于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周志明的影子就开始勾留在她的心室一角了。但是,当一个怀春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除了怦然心跳之外,有谁能够很快地把朦胧的感觉转化为明确的理念,产生具体的愿望和实际的行动呢?她对这事,就和搞案子一样,既缺乏经验又缺乏胆量。等到她明确了信念,而且建立了胆量的时候,一切都迟了,周志明一车轱辘撞出个施肖萌来。她没有料到,老实汉子的罗曼史也会发展得如此神速,才几个月的功夫,已是“九尽杨花开”了。

  现在,周志明是个有了归宿的人,按理,她不应该再作非分之想了,应该放弃他、疏远他。这个理智的念头也的确无数次地控制和约束过她的感情与向往,却又无数次被感情和向往的冲击所打破。也许正因为她的爱一开始就面临着幻灭的威胁,所以有时候就更加显出超常的坚固和迫切,她居然抓住周志明在去湘西之前托她给施肖萌捎信儿的那个机会,跑到施肖萌的家里来了。这是她过去绝对不会干的事,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怀了损害别人的动机去干的事!

  这都是为什么呀!她为什么要去找施肖萌?为什么要主动向周志明透露施肖萌父亲不体面的现状?难道爱情达到炽点,就没有理性的成分了吗?不,不,她不是一个坏女人,不是一个以施阴谋诡计为乐事的女人,当她看到施肖萌热情礼貌地给她倒茶,看到她对周志明那种真情实意的关切的时候,原来想好的那几句破坏的话竟全部梗在喉间,不能启齿了。她不忍心,不应该,也不能够,去损害这个天真的,正在等待幸福的姑娘。

  可她自己呢,她同样需要幸福,如果失去周志明,她那颗已经被他扰乱了的心,能在谁那里得到安慰和平伏呢?处里,追她的人不少,可是一个个算过来,她觉得都不行。小陆在毕业前就给她写了信,到现在又托人来说,她万没想到被托的恰恰就是周志明,真是冤家路窄呀。

  “小陆人不错,工作认真,也能耐苦,心直口快,长相嘛,也不错。”他翻来覆去老是这几句话,论起做媒,周志明可不是个善于辞令的人。

  但是在爱情上,她却敢断定他一定是最高明的,因为她觉得最高明最动人的爱,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粉饰和矫揉造作的。周志明就是一个真实的男人!

  从仙童山回来以后,周志明一下了班就往施肖萌家跑,这是她凭一个女人的最基本的神经末梢就能看出来的。清明节,他们还要一起去广场……他在施肖萌面前是什么样儿?是的,他是懂得如何去爱的,可是,他懂得那种毫无指望的爱是什么滋味儿吗?

  严君又想起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美丽的象牙书签了,书签上面刻的那一行小字是她念熟不忘的,那是但丁的一句诗,“爱,应当成为美德的种子。”而且爱的本性是排他的,是不能分享的,或者,她真的应该把那个已经被冲破和揉碎了的理智再重新收拾起来,不然,她就得在一个不能调和、无可两全的矛盾中生活一辈子,难受一辈子。还是理智一点吧,躲开他、忘了他,多想想他的缺点,这大概是一条迟早要走的路,而迟走,还不如早走。

  ——小圆镜里是你的眼睛?湿了?不,你不是一个掉泪的女人,你没有失掉什么!你是一个侦察员,你有你的事业!

  她望着镜子里的眼睛,仿佛是在对着另一个人默默地告白,她,要和事业结婚!

  第二天上班,她在走廊里和周志明打照面,交臂而过,她没有理他。看得出来,她的反常的冷淡使周志明有点儿惴惴不知何故了,说不定还以为她还在为拉书柜的事生闷气呢,她横心闭眼,不理他,也不解释。

  但是人毕竟不是动物,感情这玩意儿,要想一朝忘却,也难。上午她被叫到处长办公室给纪处长抄讲话稿,甘副局长来了,和纪处长在外面套间的沙发上坐着说话,当虚掩的门缝中隐约传来“周志明”三个字的时候,她仍然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中的笔,尖起了耳朵。

  “那个周志明可靠吗?徐邦呈的跑,我总感到有点儿怪。”

  她听得分明,这是甘向前的声音。

  “人是可靠的,”纪真果断的声音,“他是六九年咱们局从初中学生当中招的那批人,干公安已经七年了,是党员。”

  “这次运动中表现怎么样?”

  “表现还可以,在科里写大字报挺积极,他不会有什么问题。”

  “唔——”甘向前很保留地唔了一声。

  她心里直打哆嗦,不知道是气还是怕,甘副局长怎么可以这么怀疑周志明呢!全无根据地怀疑,毫无道理地卸责,这是什么领导啊,以后还有哪个侦察员敢在他手下干!她的胸间起伏难平了。

  外面屋子里又说起来了。

  “不管怎么样,人是从我们手上跑掉的,我是局里主管侦察工作的副局长,也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我已经向市委亦得同志做了检讨。当然喽,亦得同志讲,不以成败论英雄,可我考虑,你们作为具体办案单位,总得有个检讨吧。”

  “检查报告是应当有的,可目前徐邦呈脱逃的原因还没搞清,是不是等……”

  “不用等吧,主要从思想上检查嘛,你们先拟个稿子,我看一下再往上报。”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甘向前大概是要走,说话声又随着穿大衣的声音一起传进来。

  “今天下午局里在广济路礼堂开科股以上干部大会,要宣布市委的一个重要决定,要求侦察单位的全体干部都参加,你们接到局办公室的通知了吗?”

  纪真说了声接到了,随后,砉砉的皮鞋声便响起来。纪真这时候又说了一句:

  “今年的手枪射击训练,周志明的成绩名列全局第八,在我们处是佼佼者,说不定,徐邦呈早已经成了他的枪下鬼了。”

  “也可能吧,对,这一条在检查报告上想办法写上去,我看我们也未必就是输家。”

  脚步声移出了屋外。

  严君的心绪缭乱起来,笔下连出错字,用小刀刮掉,再写出来,又是错的,只得再刮,纸上弄得一塌糊涂。纪处长送客回来,看着她的艰难劲儿,皱着眉头挥挥手,说:“先歇会儿吧,歇会儿再抄。”停了一下,又说:“你去秘书科问问,看看他们把今天下午广济路礼堂开大会的事通知下去没有。”

  还没走到秘书科,她在走廊里就听见有人叽叽咕咕地议论:“下午什么会,这么郑重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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