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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虚像 倪匡 24749 2021-01-04 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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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以下,是彩云叙述她遇到莱恩上校之前四十四天所发生的事。当然,“奇事会”的会员,听到的,还是莱恩的覆述。

  莱恩一直在叙述他的事,叙述之中,再加上他覆述彩云的话。在当时讲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转化为文字的叙述,很容易引起混乱。所以,把彩云的那一段叙述,不采取口述的方式,而直接记载下来。

  这一段经过,在整个故事之中,占相当重要的地位,请各位留意。

  彩云和阮秀珍是邻居,阮家开杂货铺,彩云家里开的是一家规模不十分大的布店。彩云父母早亡,店务由她的兄嫂主理。彩云和秀珍不但是邻居,而且是同学,两人感情好得不能一刻分开,而互相心中有什么秘密,也一定找对方来倾诉。

  所以,当杰西和秀珍由偶遇而相爱,彩云是世上第一个知道有这段恋情的人。

  那天晚上,秀珍约了彩云在河边散步。作为好朋友,彩云一下子就在秀珍异常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快乐的事情在。

  两个少女年龄相若,各有各的美丽。秀珍的身形比较高挑,可是彩云的身形却比秀珍来得丰满玲珑。两人沿着河边,一面走一面讲话,秀珍是用一句“我认识了一个美军军官”作为开始的。

  接下来,秀珍就向彩云详细讲述了他和杰西认识的经过,而以一句发着颤的“我……让他吻了我”作为结束。

  (这一段秀珍和杰西相识,一个越南少女和一位异国军官一见钟情,少女献出了她的初吻的经过,要详细写来,倒是一个十分动人的爱情诗篇。但这是一个奇幻故事,细腻的情爱细节,只好割爱。)

  秀珍在叙述之际,神情充满了甜蜜。彩云一听到她认识了一个美国军官,先是吓了一跳,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规劝秀珍。因为在连续几年的战争中,美军和越南女性之间的纠缠实在太多了,几乎成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贡的女性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其中悲剧之多,也数不胜数。

  可是,等到秀珍讲完了之后,彩云从秀珍的神态和言语之中,已经可以肯定她整个人,都沉浸在爱河之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彩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了一句:“真代你高兴,祝你幸福。”

  秀珍甜甜地笑了起来,灯光映在她俏丽的脸庞上,像是涂了蜜一样甜。

  彩云心中十分羡慕:“爱情真的那么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么样的?”

  秀珍掠着长发:“说不出来,我们看过那么多有关爱情的和电影,可是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形容,一点用处也没有!”

  好朋友之间,不能不问一些细节,彩云问:“他吻了你?亲吻又是什么滋味?”

  秀珍俏脸飞红,呆了半晌才道:“说不上来。”

  彩云知道,秀珍爱上的那个军官叫杰西,是来西贡度假的,假期是一个月。他们认识,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们只能有两个星期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之中,彩云和秀珍很少见面,只是每当深夜,总听到阮伯骂秀珍夜归的声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门很大,骂起人来也很凶,彩云在替秀珍担心,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个美国人在谈恋爱,一定会发疯。

  彩云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杰西之间的恋爱,越来越是灼热。一直到那天晚上,彩云已经睡了,可是窗子上发出声响,彩云打开窗子,秀珍在窗外,彩云忙伸手把她拉了进来。

  秀珍一进来,就在彩云的床上,仰躺了下来,胸脯起伏着,不断喘着气,满面都是泪痕,可是神情却又快乐甜蜜无比。

  彩云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声,也一直在流着泪。彩云紧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秀珍才道:“我给他了!”

  彩云没有说什么,秀珍虽然在流泪,可是那是快乐和激动的眼泪。秀珍的口角,孕育着的笑容,可以证明这一点。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绝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我们……我们‥‥‥”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的俏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她的心跳,甚至隔着衣服,也可以看得出来。

  彩云只是紧握着她的手,秀珍幽幽地叹了一声:“他已经回阵地去了,下次假期,才会来看我。彩云,身边没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样!”

  彩云并没有问“你肯定他会来”这类的话,因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这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从此之后不再出现,秀珍也不会后悔。至少,她在这短暂的十四天中,得到了一生之中,从来未有过的快乐。

  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从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数着日子,把她和杰西之间的一切讲给彩云听,给彩云看她和杰西一起拍的照片。他们互相交换了一只戒指,那只是普通的一只银质戒指,可是在秀珍的眼中,却比什么都要名贵。

  算起来,杰西一直到半年之后,才会有假期,而战事进行得这样剧烈,美军阵亡的人数越来越多。彩云当然忍住了不会问出来,要是杰西阵亡了怎么办?可是她心中也很为这件事担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满了信心一样,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

  过了三个多月,那天傍晚,彩云才从外面回来,在巷口,忽然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彩云回头一看,她一眼就认出叫住他的人是杰西。彩云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指着巷子:“秀珍没有一秒钟不在想你,你怎么不去找她?”

  杰西苦着脸,神情多少有点怪异:“去过了,被一个人赶了出来,秀珍又不在!”

  彩云笑了起来:“一定是阮伯了,他对西方人很有偏见,要是知道你和秀珍……”

  她讲到这里,吐了吐舌头。

  杰西苦涩地笑了一下:“请告诉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

  彩云略有疑惑:“秀珍说你在半年之后才有假期,现在好象……只有几个月?”

  杰西低下了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实在太想念她了,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离开的!”

  彩云吃了一惊,一个军官,擅离职守,这种事是十分严重的罪行,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当时天气十分闷热,她不由自主冒着汗,说不出话来。

  杰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紧,军队暂时不会找到我。等到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早已走远了,我准备和秀珍私奔。”

  彩云更吃了一惊:“私奔?到哪里去?回美国?”

  杰西昂起了头,就在这时,一阵骤雨,伴着雷声,洒了下来。彩云躲进了屋檐之下,杰西却只是昂着头在淋雨。过了一会,他才道:“美国是不能去的了,总有地方去的。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彩云十分感动:“这句话,秀珍不止说过一次了!”

  杰西现出十分欣慰的笑容来:“我们是真正相爱的!”

  彩云立时道:“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杰西没有再说什么,大踏步走了开去。彩云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时左右,秀珍骑着脚踏车回来,彩云拦住了她,告诉她杰西来了。

  秀珍在听了之后,兴奋得全身发颤,立时又跳上车子走了。

  秀珍在两小时之后,才又从窗中跳进了彩云的房间,第一句话就说:“他要和我私奔,彩云,你要帮我!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先拿到你这里来。今天晚上,他在码头等我,我要你陪我去!”

  彩云又是兴奋,又是刺激,两个女孩子相拥着发抖。

  到了晚上,秀珍只提着一只简单的行李袋,和彩云一起出发。她们还没有到码头,就雷电交加,雨势大得惊人。

  当她们到达的时候,全身都湿了,雨花和河水在闪着黝暗的光芒。杰西早在岸边等着,秀珍奔向前去,彩云跟着来到河边,眼看着杰西扶着秀珍。

  两人下了一艘看来十分破旧的小木船。

  好朋友离去,使彩云感到十分伤感,尽管雨势大得使人眼睛睁不开,可是她还是在河边伫立着。借着一下又一下闪电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远去。

  彩云的叙述到此为止,以下是彩云跟莱恩上校之间的一段对话,那是在彩云对莱恩说出了经过之后发生的。

  彩云仍然用那种优美的姿势,坐在草地上:“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

  她说着,用带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莱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诉我,杰西在四十七天之前,作战阵亡了!”

  在听了彩云的叙述之后,莱恩整个人都呆住了!彩云的叙述,不可能是说谎,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直到此时,莱恩才意识到,杰西的尸体,在大雷雨中失踪,这件事绝不简单。

  可是如果说杰西在死了之后,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复活了,来到西贡,和他所爱的女人私奔,这也未免太荒诞,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之间,他实在不知如何才好。把尸首在大雷雨夜失踪的事讲出来?讲了出来之后,又如何解释?彩云会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个杰西,实际上是已经死了三天的吗?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彩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谎被揭穿了的小孩子一样!”

  莱恩喃喃地分辩:“我……我没有撒谎?”

  彩云双手叉着腰,挺起胸来,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但是看来还是那样可爱。她道:“哼,还不承认?”

  莱恩在那一剎那之间,有了决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谎……我不知道他和秀珍私奔了……军人擅离职守的罪名是很严重的!”

  彩云笑了起来,莱恩控制着心中的惊惧:“杰西……他们到哪里去了,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彩云皱了皱眉:“他们走后十天,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他们那时,在接近寮国的一个小镇上。明信片上说,他们会逃到泰国去,到了泰国之后,再和我联络,可是一直到现在,还音讯全无。秀珍可能也写信告诉了阮伯和杰西之间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多少次,也只有你这个傻瓜,还会上门去找秀珍!”

  莱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张明信片,只有秀珍一个人署名?”

  彩云道:“不,他们一起签了名。”

  莱恩一听,心跳加剧,口气发颤:“你说……那张明信片上,有着……杰西的亲笔签名?”

  彩云答道:“是啊,或许不是,总之是两个人的名字。秀珍的签名我是认识的,另一个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杰西的签名。”

  莱恩又有点失态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云的手背。彩云的手背丰腴滑腻,他一下子握住了之后,立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令得他又松开了手。彩云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神情,打量着她眼前这个高大英俊,但是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美国军官。她不明白何以自己面对他,反倒一点不紧张,只觉得十分自然舒畅,而这个军官,反倒紧张得讲话的声音都发颤。

  这时,莱恩就用紧张发颤的声调问:“那明信片还在不在?能不能给我看看?”

  彩云道:“当然可以!”

  她说着,一跃而起,“啊呀”一声:“我该回家了,你‥‥‥最好别跟我来,我拿来给你看。你……晚上七时,在河边等我……在那幢有红屋顶房子的河边。”

  她说着,连跑带跳地奔了开去。莱恩呆呆地望着她诱人的背影,心中乱成了一片。

  他不相信彩云的话。虽然理智告诉他,彩云不会在说谎,虽然他知道,杰西的尸体不见了,他还是无法想象,杰西会在阵亡三日之后,在西贡出现。

  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杰西的签名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实在禁不住,剧烈地着发抖!

  到晚上七点,似乎像无限期那么长。他一早就在河边等着,当夕阳映得河水一片艳红之际,他看到彩云穿着传统的越南服装,轻盈地走了过来。他没有迎上去,只是站着,欣赏着彩云走过来时的娉婷步姿,传统的越南服装,把彩云细腰的柔软展现无遗。

  彩云来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把一张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莱恩才向明信片看了一眼,就险险乎昏了过去!只要看一眼就够了,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杰西的签名,不会是别人!

  在他定下神来之后,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应该是杰西死后……或者说,是杰西的尸体失踪后的第十天。

  杰西没有死,还活着!莱恩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可是,杰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为他进行葬礼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时,莱恩的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彩云只是好奇地望着他。

  当莱恩的目光,再度和彩云的目光接触之际,他倒下了一个决定。他有一个月的假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云,那就好好地利用这一个月的假期。把杰西的事拋诸脑后吧,这世上有着太多不可解释的奇事了!

  莱恩在那一个月中,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这一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月,他和彩云之间的恋情,甚至使他考虑是不是也要做一个逃兵,去和彩云私奔!

  莱恩讲到这里,又告了一个段落。

  这时,莱恩的叙述,引起了奇事会会员很大的兴趣,纷纷讨论。有的道:“死了的人,在大雷雨之后复活了!这真是奇!”

  有的道:“这种情形,不能说是尸变,从来也未曾听说过,殭尸是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去私奔的!”

  也有的人提出了异议:“整件事中,死后的杰西再出现,只是那位叫彩云的越南女子的叙述,莱恩上校并没有见过他。当然,有一个签名,但是签名是可以模仿的!”

  这种异议,立即遭到了驳斥:“事实是秀珍离开了家庭,而且,彩云捏造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什么目的呢?”

  在众议纷纭之中,原振侠并没有发言,只是注意着身边的宋维。宋维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原振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叫他的是苏耀西:“振侠,你是医生,就你专业知识来判断,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可是实际上,也有不少死人复活的确切记载,那只是这个人事实上并没有死,却被当作了死人!”

  莱恩上校现出了一种急欲辩护的神情来,原振侠不等他开口,就道:“当时,你判断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三个队员,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种‘假死’的情形呢?当时是不是有专业人员在?”

  莱恩道:“当然有,军医证明他们已经死亡!”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事情发生在越南,东方有一些事,相当神秘,通常西方人是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东方,就有几种土药,可以使人的心脏处于麻痹状态,草率地检查,就像死了一样!”

  莱恩大力摇着头:“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敌人也不会只把我们麻醉过去,而不杀害我们!”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关键就在这里,如果那四个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敌人造成的呢?”

  莱恩陡然怔了一怔:“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原振侠举了一下手:“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杰西思念着他的爱人,想离开军队,男女之间刻骨的相思,有时是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低低叹了一口气:“所以杰西弄来了一种神秘的药物,使他自己看来像死了一样,可以藉此脱离军队。”

  莱恩闷哼了一声:“医生,写《基度山恩仇记》的大仲马,想象力也不如你。”

  原振侠道:“我只不过提供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解释而已!”

  莱恩又问:“那么,某余三个人呢?”

  原振侠道:“或许,是也想脱离军队的志同道合者?他们造成了‘假死’的状况,然后,趁着一个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标!”

  原振侠讲到这里,在他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鼓掌的是宋维,可是却一脸讽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并不是同意原振侠的话。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发言的手势,宋维冷冷地道:“你忘记了一件事!这四个人,曾被紧紧捆扎起来,埋到了土中,至少有好几个小时!”

  莱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们就失踪,也超过了七小时!”

  原振侠微微抬起了头,这种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项经历,“天人”的故事。但这件事当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经不再存在了。他相当谨慎地道:“我刚才提到的那一类神秘的药物,有一些,可以使人处于动物的冬眠状态之中。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可在药性过去之后复苏。”

  原振侠的话,并没有引起会员间的什么反应。大厅中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苏耀西先叫了起来:“振侠,算了吧,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实上,杰西并没有死,还能和他心爱的女子私奔,那还能有什么解释?”

  苏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国的笔记中,有很多离魂的记载,一个人死了,可是在另一个地方,为了某种目的而出现。大多数是为了爱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被人揭穿。”

  苏耀西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大多数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后,这个人就立刻会消失。”

  所有的会员你望我,我望你,终于有几个忍不住而大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一面笑,一面道:“这更说不通了,灵魂应该是没有形体的。而且,杰西的尸体,也确实地失踪了!”

  苏耀西的解释,立刻遭到了否定,他只好举起手来道:“我提议,莱恩先生告诉我们的事,已经够奇特了,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会员。”

  苏耀西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议。主人向莱恩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站起来,因为他的入会申请已经获准了,他要进行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

  而就在这时,那个行为举止怪异的宋维,忽然举高了手,道:“等一等!”

  人人都向他望去,从各人的眼光中看来,他们对这位宋维先生究竟是什么来路,不甚了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带着询问的神色。

  宋维在众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应该听莱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讲完,才作决定!”

  他这句话,令得各人又是一呆。

  刚才,他曾说,莱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这样。而今,莱恩已经十分详尽地把“下半部”的事也讲出来了,宋维又说该让他把故事讲完,这又是什么意思?就算莱恩的故事,真的没有讲完,宋维又怎么知道?

  一时之间,每个人心中所想的疑问,全是相同的,各人望向宋维,又望向莱恩。只见莱恩的神情,充满了疑惑,他也盯着宋维。

  过了好一会,莱恩才道:“宋维先生,在整件事中,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何以你好象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知道得十分详细?”

  本来,还有一些人,认为莱恩和宋维之间,是原来就认识的。可是现在莱恩这样问,那又证明他是根本不认识宋维的了,所以各人的好奇心更甚。

  宋维冷冷地道:“我有什么角色可以扮演的?整出戏,已经有两个男主角,两个女主角了,我还能扮演什么角色?”

  他的话,乍听不是很容易明白,但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他是在说杰西和秀珍、莱恩和彩云这两对相恋的异国男女而言。他称之为“戏”,自然是针对莱恩问他“扮演什么角色”来说的。

  在宋维作出了这样的回答之后,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维先生,如果你知道这件事情还有下文,那么,请你说下去吧!”

  宋维冷笑着,摊开手,在他的神情上,有一股看来相当无赖的样子:“那又不是我经历的事,我怎么知道经过?我只是根据你的叙述,判断还有下文。上校,那在逻辑上,全然是两回事!”

  别看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可是说起话来,词锋却十分锐利,令得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莱恩无法反驳。宋维又冷冷地说了一句:“快往下说吧,上校,大家都等着!”

  莱恩上校仍然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了宋维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是的,应该再向下说下去。”

  他讲了这一句之后,又停了片刻,神情变化不定,才又开口:“越战以后的情形如何,各位是知道的了,不必我再说什么。我和彩云之间的事,也不必再说……”

  原振侠陡然插一句口说:“我想,很多人想知道,你们是不是……”

  莱恩的言行,一直十分温文有礼,甚至宋维好几次对他不礼貌,他都没有失态。可是这时,原振侠由于天生情感丰富,又有点感怀于自己爱情上的失意,全无恶意地想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后来的发展如何,却惹得莱恩上校生了气。不等原振侠讲完,他就粗声道:“那是另外一桩事,和我要加入奇事会无关的,是不是?”

  原振侠只不过普普通通地问了一句,却招来了这样的抢白,那令得他为之愕然。

  莱恩陡然又提高了声音:“其实,能不能加入奇事会,对我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把整个事实的经过讲出来,只不过是介绍我来的那位先生说,各位全都有奇异的经过,或许可以使我的故事,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乎。莱恩的激动,很快就过去,他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低声道:“对不起!”

  原振侠仍然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在意。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南战争,由于美军撤退,而迅速改变了形势,北越挥军南下。在美军撤退之后,北越军还没有进攻之前,我已经退役了。这场仗打下来,我实在不想再留在军队中。

  “我在退役之后,回到了家乡,仍然一直在探听着杰西和秀珍的下落。可是自从寄出了那张明信片之后,这两个人,就像是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莱恩上校讲到了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彩云,我在第二次假期的时候,就和她结婚了。在美军撤离越南之前一个月,她已经到了美国。”

  他算是回答了原振侠刚才的那个问题。令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何以那么普通的一个问题,而且又是有很好的结果的,会令得一直表现得风度极好的莱恩上校,忽然之间发起脾气来。

  原振侠客气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莱恩停了一下,才又道:“大家也都知道,在北越占领了南越之后,大量难民从中南半岛逃出来。联合国方面,加强了专门处理中南半岛难民的机构,我申请加入。由于我曾在越南许多年,又精通越南话,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录用,又派到亚洲来。

  “我现在的身分,是联合国驻亚洲的难民专员,专责处理中南半岛的难民问题。

  “从越南、寮国和柬埔寨这三个国家,循各种道路逃出来的难民,数以十万计,处理起来极其困难。联合国方面,恳请泰国政府在边区设立难民营,暂时安置难民。那几个难民营……真是人类历史上的悲剧和耻辱……”

  莱恩讲到这里,叹了一声,现出很难过的神情来。越南难民的情形,人人都知道,也都觉得莱恩称之为“人类的耻辱和悲剧“,是十分恰当的形容。

  莱恩又道:“我经常需要巡视难民营,各地的都要去,尤其是泰寮边境的那几个。有一次,我在巡视一个大规模的难民营之际,忽然有人在一旁叫‘莱恩上校!莱恩上校!’听到有人叫我,我自然要去看一下。围在我身边的难民很多,都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可怜人,我想尽量给他们温暖,可是实在又无法一一照顾那么多人。我想,我的名字,难民全是知道的,叫我一下,或许是想受到一些什么特别的照顾,所以我望了一下之后,没有看到叫我的是什么人,又转回头来。

  “而就在我转回头来之后,那女人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上校,还记得杰西吗?’一听到了杰西的名字,我整个人都为之震动!

  “我加入处理难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杰西。杰西当年,是逃到寮国去的,我在工作中,也不断在打听他的下落。因为他的生、死之谜,始终盘萦在我心中,一直令我心中不安。在一直没有结果,几乎绝望了之后,忽然有人叫了杰西的名字,我如何不震动,我忙转过身去。

  “难民营中的情形,各位或许不是如何熟悉。每当有专员、官员来巡视的时候,难民会大批拥过来,各自提出各自的问题,要劳烦营中人员维持秩序,不让他们太接近巡视的官员。那时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正待越众而出,可是却被人粗暴地推回去。

  “我连忙大声问:‘谁提到了杰西?’那个女人叫道:‘我,上校,莱恩上校,我!’我急急走了过去,推开了那管理人员。那女人向我伸出手来,我一握住了她的手,就知道她是谁了!

  “虽然她一样衣衫褴褛,神容憔悴,眉宇之间充满了痛苦,可是仍然掩不住她的清秀和俏丽。尽管她蓬头垢面,但是那种典型的瓜子脸,还是那么动人。我脱口叫她:‘秀珍?’她一定是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也或许是由于难民的生涯太凄苦,所以泪水立时涌了出来,连连点着头,哽咽得无法出声回答。

  “在难民营里见到了阮秀珍,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当时,我心中也乱到了极点。见到了秀珍,我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可以有答案了。当时我就吩咐管理人员,把秀珍请到我的办公室里去。

  “秀珍仍然不断流着泪,当她跟着管理人员走开去的时候,她突然把手中的孩子转向我,激动地道:‘上校,看看杰西的孩子!’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大约两岁多一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是我在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一般来说,西方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儿,外型上像亚洲人的多,可是这个孩子,却有七分像西方人,不但有着浅黄色的头发,而且有着和杰西一样灰碧色的眼珠,而且看来,活脱是杰西的影子!

  “这时,我心绪更乱,忙道:‘秀珍,你在办公室等我,我尽快来见你!’同时我又吩咐了管理人员,好好照顾她。

  “虽然,对待难民,应该一视同仁,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偏私。可是,她却是秀珍,是我最好的朋友杰西的妻子!这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杰西就算是逃兵,但是他美国公民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秀珍是他的妻子,轻而易举可以取得美国籍,可以脱离难民生涯,到美国去定居。我思绪真是乱,当时,我竟没有立即问杰西怎样了,或许,在我心中,一直认为杰西早已经死了的缘故。”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现出了一种十分为难的神情来。

  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上校,你遇到一个大难题了。你要证明秀珍是杰西的妻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杰西阵亡,是早已报告在案的!”

  莱恩点了点头:“是的,国防部有杰西阵亡的记录,也早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我当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只要杰西还活着,又出现了,那就容易解决了。我能以当时长官的身分,改写报告,说杰西只是失踪,误当阵亡,那就没有问题了!”

  主人“嗯”地一声:“关键在于杰西那时还是不是活着?在什么地方?”

  莱恩上校道:“是,那天我的巡视工作自然草草结束。回到了办公室,秀珍的神情,仍然极其激动,那孩子,正在大口喝着牛奶。我一进去,就问:‘杰西现在在什么地方?’秀珍一面抹着泪,一面道:‘我不知道!’我听得她这样回答,发起急来:‘什么你不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秀珍啜泣着:‘我真是不知道,有人说,他……他在柬埔寨的丛林中,和一批柬埔寨人一起,在对抗越南军队。’”

  在这里,要加插一段题外话,用极简单的方式,介绍一下发生在柬埔寨这个国家中的事情。

  柬埔寨在越南的邻近,柬、越两国,历史上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战争。在越战时期,赤柬军控制了柬埔寨,实施十分残酷的统治,杀害了许多柬埔寨人。可是在北越军南下之后,越南军队进入,在异族统治的情形下,赤柬军又和被推翻了的西哈努克亲王联合起来,组成了抗越联军。

  所谓抗越联军,其实力量十分薄弱,只是几股零星的部队,装备不良。在丛林地区和越南军队周旋,打游击。

  阮秀珍这时所说,杰西可能在柬埔寨,和越南人作战,指的就是这种部队。

  莱恩上校继续道:“我一听得秀珍这样说,吃一了惊:‘他怎么会拋下你,去打游击的?’这一句话,可能触及了秀珍的伤心处,她又泪如泉涌。我只好一面安慰她,一面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朋友彩云,现在是我的妻子,她在曼谷。’秀珍怔了一怔,喃喃地道:‘彩云……彩云……我好象是第二辈子做人了,她……是你的妻子?’我道:‘是啊,我来找你,给你爸爸赶出来,就是那次认识了彩云的。’

  “当我向秀珍讲,我如何认识彩云的开始之际,只讲了几句,我就讲不下去了。因为,我那时去找秀珍,是要向她报告杰西的死讯的。可是杰西却……又出现,不但和秀珍私奔,而且,还有了孩子。可知这几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这……叫我如何说下去?

  “我没有再向下说,只是问:‘我需要知道杰西的下落,找到他,你们可以一起回美国去!’秀珍叹息了好久,才向我约略地说了她和杰西私奔之后的情形。

  “原来他们在私奔之后,到了泰柬边境的一个小地方,住了下来。在开始的一年之中,两人过着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生活虽然原始和清苦,可是一对深切相爱的男女在一起,不知道可以有多么快乐,那真是一段神仙一样的日子。

  “秀珍在叙述这段日子的生活之际,她带着泪痕的脸上,所现出的那种甜蜜回忆的神情,真叫人一见难忘。一年之后,他们有了小杰西。

  “由于他们所住的地方,可以说是穷乡僻壤,他们过的生活,是最简单的生活,可是也其乐融融,对外界的事,几乎一点接触也没有。但是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毕竟是没有世外桃源这回事的。好景不常,在一次赤柬军的进攻之中,他们居住的地方,遭到骚扰。本来,问题也不大,可是当一小队赤柬军,发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一个美国人的时候,惊讶不已,就把他们一家人全都扣了起来。

  “就在他们被扣留的当天晚上,杰西知道自己命运不妙。他估计,只要能逃脱看守,向泰国方向逃出几里,就可以没有危险了,所以他就决定逃亡。当晚,月黑风高,他们并没有经过什么困难,就逃脱了那一小队赤柬军的看守,开始逃亡。

  “可是,黑夜之中,在丛林地区逃亡,他们轮流抱着孩子,在轮到秀珍抱孩子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失足滚下了一个斜坡,她听到杰西在斜坡上大声叫她,可是她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无法应声。

  “等到她完全清醒过来时,挣扎着再上斜坡去,杰西已经不在了。秀珍当时的愁急,真是可想而知,她发狂一样奔回原来居住的地方去,那一小队赤柬军已经离开,居住在当地的一个老人告诉她,杰西被追上来的军队抓了回来,五花大绑,用绳子牵着带走了。秀珍一听,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可是自此之后,她和杰西就失散了,再也未能找到杰西。”

  莱恩在讲述秀珍的遭遇时,语声越来越低沉。他讲得虽然简单,可是在战乱时期,一对热恋着的男女的悲惨遭遇,却自他的叙述之中,十分生动地表达了出来,听得人人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

  “杰西被赤柬军掳走,秀珍心中的伤痛焦急,真是难以形容,快乐的日子结束了!”

  莱恩停了片刻,续道:“从那天起,秀珍就带着孩子,在柬埔寨境内流浪。在那段时间内,她所身受的苦楚,随便讲上一两件,都会听得人流泪。她为了要有杰西的消息,什么都肯做‥‥‥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都只是为了要再见杰西一面……而赤柬军又是著名的残暴,所以她的遭遇……唉……她的遭遇,我真是不忍心说。我只能说,她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爱杰西,为了想再和杰西在一起,不论她做过什么,杰西若是能和她再见,一定会感激得痛哭!”

  莱恩上校并没有详细讲述那一段时间内,阮秀珍为了寻找丈夫而发生的遭遇。原振侠也早已决定,如果莱恩要详细叙述的话,他一定要打断他的话头。

  一个美丽的少妇,在这样的环境中,会遭到什么样的屈辱,会有什么样惨痛的遭遇,实在是随便想想,也可以想得出来的。那可以说,是超过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了,也唯有仗着内心对丈夫的深切爱意,她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支撑下来。莱恩上校的话,实在是很简洁有力的,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只为了要再见到杰西!

  大厅中维持着沉默,想起了可怜的阮秀珍的遭遇,人人心中都十分同情。苏耀西首先打破沉默:“若是阮女士有需要任何帮助,我一定尽全力!”

  苏耀西财力雄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这样应允,对阮秀珍的前途而言,自然大有助益,所以立时有人鼓起掌来。

  在这时候,宋维又插了一句:“她需要的,不是金钱上的帮助!”

  莱恩陡然问:“你认识秀珍?”

  可是宋维对这个问题,却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的这种神态,又使得人人心中疑惑:这个宋维,在整件事中,究竟是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何以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他一定和整个事件有着关联,可是到目前为止,在已知的事实中,却又彷佛没有他的存在,这个人真可以说是怪异莫名!

  莱恩又把这个问题问了一遍,宋维仍然一声不出,而且用双手掩住了脸。

  莱恩没有再问下去,他继续道:“秀珍的努力,可以说没有白费,她探听到,杰西在被俘之后,并没有被赤柬军杀害,他丰富的军事才能救了他。当赤柬军发现了他有这方面的才能之后,对他还十分客气。可是虽然有了消息,却并没有用处,赤柬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连正式的编制也没有,形同大股的流寇,秀珍全然无法知道杰西究竟在哪里。

  “过了不久,局势剧变,越南军队开了进来,大批难民涌向泰柬边境地区。秀珍随着难民群,还在不断打听杰西的消息。后来,在柬埔寨境内,实在待不下去了,就进入了难民营。

  “当她看见我的时候,由于杰西给她看过我的照片,所以她认得出我来。当她叫了我的名字,我有了反应时,她简直是遇到了救星一样!

  “在办公室中,她向我约略说了经过,我就和泰国官员商量,泰国官员也十分合作……我看多半是由于我的身分,允许我把她带到曼谷去。当天晚上,我和秀珍以及小杰西……一起搭车到曼谷去,搭的是我专员的车子。在车中,我可以问她更多的问题。

  “我问的问题,全是有关杰西的。

  “因为杰西……是我亲手埋葬的。他在被埋葬之后,如何又失踪,可以继续活下去,这一点,我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

  “自然,我没有把杰西阵亡的这件事说出来,我问得十分有技巧。我问:‘秀珍,你好好想一想,你在私奔之前,见到了杰西,他有什么异样?’秀珍连想也没有想,显然,那时的情景,在她的脑海中,不知道已回忆过几千百遍了。她道:‘和上次他来度假不同……他一见我,就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也紧拥着他。我爱他爱得那么深,我们两人紧拥着,我在发抖,他也在发抖……’

  “我在这时,问了一句:‘你……有感到他的心跳?’秀珍并没有怀疑我为什么要这样问,立时回答:‘当然有,他心跳得厉害,他告诉我,他是逃出来的,他很害怕,怕得不得了,但一切为了我,只要见到我,他就快乐了。他要我和他一起逃走,我立即就答应,告诉他,天涯海角,我跟定了他。我们真希望就一直这样相拥着,不要分开……足足过了两小时……以后的事,彩云一定已经向你说过了。’

  “我点头:‘是,彩云说你们一起上了一艘船,后来她还收到过你们寄来的明信片。告诉我,他……杰西……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我的意思是说,他完全没有什么异样之处?’我这样问,是想知道一个明明是死了被埋葬的人,怎么可能又活过来的。

  “秀珍想了一想,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只要她回答,秀珍才道:‘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只是……他十分怕雷电。每当雷雨或是行雷闪电的时候,他会怕得发抖,一定要紧紧抱着我。我笑他,他说从小就是这样的,对行雷闪电,十分敏感。’各位,我认识了杰西很多年,他没有对雷电的恐惧,这一点我绝对可以肯定!

  “他不怕雷电,在越南,雷雨是很普通的事,要是怕打雷的话,我早就知道。可是秀珍却说他怕打雷,那,我当时就想,是不是和他在一个大雷雨之夜……发生了变化……有关呢?

  “各位请原谅我,尽管杰西在失踪之后,证明他还活着,可是他是我亲手葬下去的,我始终认为,这其中有不可解释的谜团在!

  “到曼谷的路程相当远,行车要好几小时,在那段时间内,我不断和秀珍谈着话。我发现那一段可怕的生活经历,对她有极严重的影响,形成她在心理上一种悲惨的麻木。有很多惨事,听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发冷颤,可是她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冷漠得像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最多在口角,泛起一种令人感到凄然欲绝的笑容……

  “各位请不要笑我,秀珍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当一个这样美丽的女人,口角带着这种笑容时,会使看到的人心碎。尤其作为一个男人,就自然而然会想到,我要帮助她,我要保护她,我要令她快乐,我要使她尽量忘却那一段悲惨的日子!

  “唉!当时我也这样想,而且真心诚意地这样想,我心中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想帮助她。所以,当她的口角屡屡出现这种笑容之际,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轻轻碰着她的口角,好使她的笑容看来不那么凄楚。

  “秀珍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用她那种焦虑、惶急的眼神望着我。我一直在问杰西的事,看起来,杰西除了怕雷电之外,别无异样,而且,孩子也很正常。

  “对了,我很少提及孩子,孩子很正常,我只能这样说。很小,不懂事,在整个行车途程中,他大半时间睡着,只有一次醒了,吵着要吃奶……

  “当孩子吵着要吃奶的时候,秀珍现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来,道:‘孩子可怜得很,没有食物,我只好一直喂他奶。’她的话听来虽然平淡,但是我自然听得出,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在内。我忙安慰她:‘不要紧,到了曼谷,要什么有什么!’她坐在我的身边,犹豫了一下,就解开衫钮……天,我连忙转过头去,可是已经有了那极短暂时间的一瞥,看到了她丰满挺秀得叫人难以相信,像是象牙雕成一样的胸脯!

  “当我转过脸去时,我只觉得全身都僵硬,心跳得几乎连司机都听到了。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紧张过,我耳际甚至发生轰鸣声……”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

  宋维在这时候,用极低的声音,叽咕了一句话。他说得十分低,连在他身边的原振侠都没有听清楚。

  莱恩上校的声调相当动人,措词也恰到好处。所以他的叙述很能引人入胜,把当时的情景形容得十分细腻。

  原振侠沉声道:“上校,对好朋友的妻子,你也会这样子?”

  一个年纪较大的会员,发出了责备:“上校,我不能不说,你的心灵不是很干净!”

  莱恩苦涩地笑了一下:“何不干脆说卑鄙?”

  那年老的会员道:“我正有此意。”

  莱恩有点激动:“你错了,先生,我绝不承认自己卑鄙,甚至不承认自己的心灵上有什么不干净之处。任何男人,看到了如此美妙动人的女性胸脯,都会和我一样,有同样的反应,这是人的本能、天性!我又没有盯着她再看,当然更不会动手去触摸一下那看起来已是如此诱人的肌肤。先生,要克制自己做到这一点,不是容易的事!”

  宋维在这时,又叽咕了一句。这一次,原振侠听到他在说甚么了,他在说:“是的,是的!”

  一听得他这样说,原振侠就不禁怔了一怔。即使是没有什么推理能力的人,也能从这句话中,可以推断出,宋维一定是认识阮秀珍的!

  莱恩正在叙述,他自己是如何被秀珍的美丽所吸引,莱恩的这种反应,甚至是接近不道德的,因为秀珍是他好朋友的妻子,可是宋维却由心底表示同意。如果他不是认识秀珍,至少见过秀珍,否则何以会这样?

  原振侠立时想到,莱恩在“奇事会”出现,难然只是偶然,但是这次偶然的事情,却已和他叙述的事,发生了某种联系,事情一定还会扩大发展下去!

  原振侠感到苏氏兄弟正向他望来,当他们视线接触之际,原振侠知道,他们这时心中所想的,和自己所想的一样……那个阮秀珍,究竟美丽到了什么程度?那实在很引人遐思。当时,她在经过了一段如此悲惨的日子后,才从难民营中出来,单是解开了衣衫哺乳,已足以令得莱恩上校如此失魂落魄!而且,莱恩的妻子彩云,照他自己所说,也是一个标准的东方美人。

  在同一时间内,想起这个问题的人,纵使不是全体,也是大多数。所以一时之间,大厅之中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还是莱恩先打破沉默。他先叹了一声,用模糊不清的语调,自言自语似地道:“越南女性肌肤的柔腻,在西方男人的眼中,本来已是奇迹。可是在那一剎那间,我看到了奇迹中的奇迹!”

  他还是在赞扬阮秀珍的美丽,但是接下来,他又恢复了叙事:“等到到了曼谷我的住所,仆人开了门,我带着秀珍进去,彩云从楼上下来,还未曾走完楼梯,她就看到了秀珍。她惊讶得尖叫起来,真的像是一团彩云一样,自楼梯上飞扬而下,和秀珍紧紧地相拥。彩云在和我结婚之后,日子甜蜜而幸福,那令得她变得略为丰满,和秀珍的苗条相比,更加显著。彩云和秀珍一起流着泪,彩云的泪,是为了旧友重逢的高兴而流的,秀珍的泪是为什么而流?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彩云拉着秀珍,又叫又跳,一面不断地问我:‘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我只答了一句:‘在巡视难民营的时候,秀珍认出了我。’我是不必多说什么的,彩云和秀珍既然是好朋友,秀珍自然会把自己一切经历说给彩云听。

  “在这时候,我真想暗中告诉秀珍一下,有关她那段悲痛的日子中的一些事,特别是她为了要得到杰西的消息,怎样去供赤柬军蹂躏糟蹋的事,最好作一个保留,别讲给彩云听。

  “当时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呢?因为我想到,彩云的生活一直很幸福,一个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即使是秀珍的好朋友,对于秀珍这种悲惨的遭遇,也是不容易理解的。非但不能理解,而且可能起反感!

  “可是我却找不到机会,对秀珍讲那几句话。彩云表现得极热情,一刻也不离开秀珍,她把她拉进浴室,吩咐仆人照顾小孩,又向我作了一个鬼脸:‘今晚我和秀珍睡,你自己设法吧!’当晚,我一个人,在一家小酒吧中,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醉意回家,在那一晚上,我不只是喝酒,也在好好地想。杰西的生死谜团,我无法解得开,这可以暂且放过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有两件事要做,一是肯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二是尽一切可能,寻找杰西。

  “当我走进花园时,我看到了秀珍。她站在一大簇鲜花中间,穿着一件看来并不是很称身的长睡衣,赤着脚,凝视着花朵在发怔。一看到她,我也怔住了,各位一定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怔呆的。我先是呆立着,然后,身不由主地向她走了过去,一直来到了她的身边,怔怔地望着她。她的一头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看起来很苍白,但已经和在难民营时完全不同。她是那么的清丽,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女人,在经历过如此可怕的长时期折磨和摧残之后,怎么可以在体态和容颜上,还保持这样绝俗的清丽?

  “她向我望来,现出美妙动人的微笑:‘彩云还在睡,我先下来走走。’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自觉一身都是小酒吧中染来的烟酒味,根本不配和她站得太近。本来,这种感觉是毋须说出来的,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结结巴巴地,把我的感觉说了出来。

  “她听了之后,凄然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世上最脏的女人,你……可知道我是带了多少种病进难民营的?难民营的驻营医生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同时有那么多种可怕的疾病的。我一直在想……要是杰西知道了我的经历,他是不是肯原谅我?’我当时不可遏抑地吼叫了起来:‘杰西要是对你稍有异言,那么他就是畜生,不是人!’

  “秀珍激动地流着泪,靠在我的肩头上抽搐,我一动也不敢动地站着,直到她自己抬起头来。我问:‘你把一切都对彩云说了?’她默默地点着头,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希望自己担心的事不会出现,我缓慢地倒退着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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