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酒酒几乎是大半夜辗转反侧，到挨偏寅初时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寅正三刻便惯性地醒了，只好呵欠连天地摸黑练功去。

　　 梳洗过后，祝酒酒去前院向父亲请安，平日里一向对此事当仁不让的桑白，却推说身子不适，主动提出让欢喜陪同。

　　 祝酒洒见桑白两眼通红神情憔悴不堪，当着唐英的面不好多问，暂且按下疑虑，先往前院去。

　　 唐小宝一身利落的短袄长裤，正在院子里打拳，见她扶了欢喜的手进来，猴儿一般蹿了过来，道了声早，又几个利落的后空翻走远了。

　　 祝酒酒难得碰上这小子好脸色，冷不丁倒有些受宠若惊。

　　 欢喜正要上前打帘子，长安就端了铜盆出来，见了她忙请安。

　　 祝酒酒笑吟吟地问，“老爷醒了？没说头疼吧？”

　　 内室的祝籍山已经听着她的声音，略提高了嗓门唤道：“是小九儿吗？进来说话。”

　　 祝酒酒示意欢喜在门边守着，独自一人进去，只见父亲正坐在榻边，两指捻着眉心，一副酒后委靡不顿的模样。

　　 “爹爹也真是，这般大个人了，也不会节制些，那酒能当水喝？”祝酒酒上前替他按着头部，“头疼么？”

　　 祝籍山闭上眼，含糊地唔了声。

　　 祝酒酒曾学过按摩头部的指法，一面用往手指上用劲，一面小心翼翼地瞥着父亲的脸色，有意无意地试探，“昨儿爹爹与那韩公子谈了什么，让您这般高兴，一不小心还喝醉了？”

　　 祝籍山忽然睁开眼，就那么幽幽地盯着她瞧不说话。

　　 祝酒酒被他看得头皮直发麻，勉强笑着道：“……爹爹您看什么呢？”

　　 祝籍山捉住祝九的手，将她往后推了半步，打量了片刻，这才露出一个往日里和善戏谑的笑来，“看看咱们家酒儿的胳膊肘，是不是向外拐的龙凤逞强。”

　　 “……什，什么呀？”祝酒酒心里头直打鼓，“爹爹说的什么话，女儿听不懂。”

　　 祝籍山就那么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片刻后身子才动了动，抬手往她脑门上弹了个嘣儿，起身时叹了口气，“女儿大了也是个麻烦。”

　　 祝酒酒哀叫了声，心虚地缠着父亲问，“爹爹还没说，那韩公子与您说什么了呢？”

　　 “能说什么？”祝籍山扭头上下打量着她，“咱们家小九儿虽是清秀可人，但年岁尚幼，离说亲还早着呢。”

　　 “爹爹真是没个正经！”祝酒酒又羞又恼直跺脚，“人家与您说正经话呢！”

　　 祝籍山渐渐收了笑，叹了口气，正了色道：“酒儿日后想做什么事，还是别瞒着爹爹的好。”

　　 顿了顿，在祝九面色发白中又继续道：“爹爹知你是想帮衬着这个家，才想着与韩大小姐合伙开间铺子，念着与韩大小姐的交情，又诳了爹爹的好酒偷偷赠于韩家大少爷。你看重朋友之谊，却是过于鲁莽了些，这事若是传到本宅那些人耳里，又岂会放过你？”

　　 “……就，就这些？”祝酒酒错愕，“那韩大少爷还说了什么没有？”

　　 “还说了什么？”祝籍山痛苦地捶着头，哼了声，“那小子没说两句话，就不要命了似的与我拼酒，枉我自诩千杯不醉，竟是让那小子灌趴了下去。”又咬了牙哼道：“改日寻着机会，定要一血前耻！”

　　 祝酒酒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隐隐又有些不安，是父亲没有说实话？还是韩莳早已窥破是她背着父亲与他谈合作？若是如此，他又为何要替自己隐瞒？

　　 父女二人用过早膳，祝籍山出门去酒铺子，祝酒酒思忖许久，打发了欢喜去林记买来蜜酿桃脯。

　　 祝酒酒向来不是很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可下意识里竟是捡了粒桃脯往嘴里放，待回过味来时，皱了皱眉，神色如常地嚼了几口咽下。

　　 她想起昨夜里醉酒的韩莳，如三岁顽童般撒娇要吃林记的蜜酿桃脯，忍不住就起了想调侃他的心思，然而等欢喜真把东西买来了，又有些犹豫。

　　 再说托韩府的门房不一定能把东西送进去，这么点小事走丁桂巷郝伯的路子又太过大张旗鼓了些，祝酒酒暗恼自己无事瞎折腾，正想将这蜜酿桃脯赏了给欢喜，那边张嬷嬷过来秉话，“韩大小姐使了人过来。”

　　 “快请。”祝酒酒忙吩咐。

　　 来的是位叫作翠冬的丫鬟，不过十二三岁，看来韩大小姐身边也是没有得力的婆子仆妇使唤。

　　 不过翠冬倒也是个机灵的，行过礼后便禀明来意，“我家小姐估摸着祝九小姐会喜欢，特意让奴婢送过来，都是些托杨家舅父从西域或是西洋捎来的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只是图个新鲜，望祝九小姐笑纳。”

　　 “莜姐姐真是有心了，我很喜欢。”祝酒酒笑得两眼弯成月牙儿，韩大小姐这礼，简直是送到她心坎里去了。

　　 一柄用犀角雕制的梳篦，黑如曜石，通体无一丝杂质；盛着香料的荷包，上面有着异域风情的刺秀；几面巴掌大小的镜子，皆是玻璃烧制，连人脸上的汗毛都照得一清二楚；最精巧的是一套九只的夜光琉璃葡萄酒杯，流光溢彩、变幻瑰丽，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这些物件，哪里是翠冬所言的不值什么钱，绝对是韩莜的大手笔。

　　 这应该是韩莜为昨日之事所作的一点变相的补偿罢了，她若拒收，韩莜说不定还会多心，索性大大方方收下，又托翠冬替自己转达谢意都市逆天王全文阅读。

　　 翠冬不肯多留，仔细介绍完那几样小玩意儿，便提出告辞。

　　 祝酒酒打赏了一只五分的梅花银锞子，又将那包林记的蜜酿桃脯作为回礼。

　　 翠冬办完差，回府向韩莜回话，忍不住就撇了嘴道：“这祝九小姐这回礼……也太寒酸了些，索性什么也不要回，倒还大气些。”

　　 韩莜目光落在纸袋上林记蜜酿铺子的徽印，心中一动，打开袋子一看，里面装着的，果然是桃脯肉，大小均匀、金黄诱人。

　　 祝九小姐怎么知道哥哥最爱吃林记的蜜酿桃脯？自打母亲过世后，哥哥早已不再碰触这个，就算是韩府上下，也只有经年的老人才多少知道点哥哥这个嗜好。

　　 哥哥与祝九小姐……

　　 韩莜皱眉，祝九小姐虽然值得相交，却非哥哥的良配。

　　 哥哥需要的，是一个出身显贵的女子，方可镇家宅，韩府的一应牛鬼蛇神才不敢起妖风。祝家在梁城虽也显赫，但与韩家历来不对头只是其一，谁让祝九小姐的父亲，偏偏是祝家的五老爷。

　　 再联系到哥哥昨天夜里将近亥正才被祝家的小厮送回府，韩莜觉得自己该与哥哥好好谈谈了。

　　 韩莳昨儿虽是宿醉，但惯例早起往韩宅园子正店坐镇，回来时已近酉初二刻，又被韩崎光叫到书房去说话，父子二人谈了小半个时辰，才一起用了晚膳。

　　 待兄妹俩能坐下来说话，已是戌正一刻。

　　 韩莜怕哥哥发难，先声夺人，将林记的蜜酿桃脯递了过去。

　　 韩莳对自家妹妹还心存气恼，看也未看一眼，将袋子推开。

　　 韩莜暗中观察，笑着道：“哥哥真不要？这可是祝家九小姐特意送给你的。”

　　 韩莳闻言，一张脸顿时七彩斑斓，分外精彩。

　　 有些人，虽是当时醉得一塌糊涂，可记性却好得没法控制，神智不清时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话，就像刻印在脑子里一般，想忘也忘不了。

　　 韩大少爷今早醒过来，待忆起昨夜在祝五老爷府上的糗态，真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相信，昨夜那个人不是他韩莳，更打算再见祝九小姐，来个装傻充愣，反正大多醉酒的人，都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

　　 可这袋子林记的蜜酿桃脯，又一次无情地践踏了韩家大少爷脆弱的神经，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或是找块豆腐撞死。

　　 然而这只是脑中一瞬闪过的念头，韩莳极快地控制住自己流露在外的情绪，重新板起脸，摆开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冷冷地问道：“知道错了吧？”

　　 韩莜立即耷拉了个脑袋，乖乖地应了声是。

　　 “我也不为难你。”韩莳冷笑，“他若能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我也不拦你。若是不能，你自个识相点，不许再见他！”

　　 韩莜垂着头，心里憋屈得难受，偏偏哥哥这人固执得要命，自己根本无法说服，又不能违抗，只得口是心非地应了。

　　 “你早点歇着，别多想。”韩莳暗暗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走到门边，又回过头，从她手中将那袋子林记蜜酿桃脯夺了过去。

　　 正月一过，转眼，祝家的女学也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