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英上前拱手一揖，有意将声音压得低沉些，“在下想请公子饮一杯酒，不知公子肯否赏脸？”

　　 那位在前边引路的小二顿时一脸错愕，哪里有上他们韩家的酒肆请自家少东家饮酒的，便以为是那位青衫公子有眼不识泰山，嘴唇动了动，刚想表明身份，却听得自家少爷轻唔了一声剑傲乾坤。

　　 韩莳皱眉看向唐英祝九二人，韩家大少爷向来识人过目不忘，虽则她们二人眼下换了男装，但仍然不妨碍他一眼看破她们的底细来，望向祝九的眼神里更是多了几分戒备与探究之意，沉默了片刻，方才道：“如何好让兄台破费，应该是我请才对。小路子，领这二位公子去雅间，我稍后便过来。”

　　 那小路子心里头疑惑更深，不过不敢质疑韩莳的命令，忙殷勤地引了二人穿过雅座往里头雅间去了。

　　 祝酒酒跟在唐英身后，经过韩莳身边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即撞进一对波光潋滟的眸子里。

　　 韩莳嘴角微微往上翘，略略颔首，“小祝公子请。”

　　 祝酒酒立即一副目瞪口呆的傻样，不过她向来脸皮厚，被韩大少爷道破底细时也没半点不自在，回过神来反倒不疾不徐地学着唐英方才的样子，潇洒利落地作了一揖，笑道：“韩大少爷果然风流人物，小弟先行一步。”

　　 韩莳目送着二人进了雅间，眸光复又落在身旁插屏上绘的山水，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一柱香的功夫身子才动了动，徐徐往雅间行去。

　　 上回祝九小姐曾送过妹妹一坛子酒，他尝了几口，味道不过比街边卖的酒好上那么一星半点，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想不到祝五老爷这些年里头，果然是荒废了才能。

　　 他暗暗有些惋惜，随后便将祝家父女忘之脑后，不想今日这祝九小姐有此行径倒是让他略微刮目，然而更多却是不齿。他若是祝五老爷，绝不会允许自家女儿穿个男人的衫子四处招摇。

　　 不过这是旁人的家事，与他何干？

　　 他愿意听祝九小姐说上几句话，不过是略有些好奇，那位在普同寺卖身葬父的姑娘，竟是给她买了去。

　　 韩莳这般想着，暖玉一般修长的手指探上门扉，刚推开一道缝，几丝若有似无的幽香便争先恐后地沁入鼻间。

　　 他的嗅觉，向来较一般人灵敏。

　　 梁城人皆道韩家大少爷好酒成痴。他好的，也仅仅是美酒佳酿而已。

　　 那几丝酒香勾得韩莳手下略有些迫不及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脚下紧接着跨了进去，霎时闻得满屋都是这股酒香，馥郁芬芳。

　　 祝酒酒正欣赏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吴东子的墨宝，正在琢磨着是否为真迹，闻着动静侧过身来，朝他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细小的牙来。

　　 那是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挖了个坑，等着他来跳。

　　 韩莳眼角不由得跳了跳，然而却又无法抗拒这酒香的吸引，目光落在黑漆描金绘花鸟图案的实木圆桌正中央搁着的一只半个手掌高的小巧瓷瓶上，香味便来自这其中。

　　 “韩大少爷请。”祝酒酒反客为主，招呼韩莳落座。

　　 韩莳淡淡地睨了唐英一眼，唇角逸出一抹清浅的笑意，施施然地撩襟摆在上首坐下，“看来，还是要祝九小姐请我喝一杯。”

　　 “韩大少爷肯赏脸，是我的荣幸。”祝酒酒点头示意。

　　 唐英从托盘里取出三只倒扣的小酒杯，小心地托起桌中央的小瓷瓶，斟满三杯酒，瓷瓶中便涓滴不剩。

　　 说请一杯，果真就只有一杯酒。

　　 韩莳垂下眼帘，注视着被白色酒杯衬得越发碧波荡漾的酒酿，面上勉强维持着平静，然而心里头早已漾起阵阵波澜及天最新章节。

　　 祝酒酒从他面上看不出端倪，心下不由得略略有些忐忑，就越发紧盯着韩莳看。看了一会，就被那人密密长长如同蝶翼般轻颤的眼睫勾得有些走神。

　　 祝九好色，向来喜欢瞧这种清隽俊秀的美男子。

　　 那边韩莳被杯中佳酿勾去全部心神，倒也未发觉祝九一时忘乎所以，端起酒杯，先是闻其香，再观其色，方才浅浅地抿了口，品其味。

　　 “酒香醇厚，入口柔和，回味绵长。”韩莳放下酒杯，抬头看来，“确实是好酒。”

　　 祝酒酒没来得及挪开视线，与他对了个正着，却也毫无羞色，“能得韩大少爷一个好字，那它就真的是好酒。”

　　 顿了顿，又故意卖关子，“不过，它还可以更好。”

　　 韩莳轻哦了声，眼中有亮光明明灭灭，“如何个好法？”

　　 祝酒酒直直地看入他的眼里，“会比金浆，还要好上几分。”

　　 韩莳便又垂头饮了口酒，闭着眼细细品味，良久才出声，“这酒，是出自祝五老爷之手？”

　　 祝酒酒沉默了片刻，才有些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韩莳这时才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来，“这酒可有什么名儿？”

　　 这一笑，如花开极致，眼角那一点美人痣，也透出几分冶艳风情来。

　　 祝酒酒一时又有些看呆了去，被唐英在桌子底下暗暗推了一把，才清咳了几声故作自然地回道：“这酒还当不得绿琼二字，所以尚且无名。”

　　 “绿琼……”韩莳点了点头，缓缓起身，“多谢祝九小姐的美酒，在下还二位一桌上等席面，请二位慢慢享用。”

　　 眼见韩莳往外走，祝酒酒心下错愕，不由得叫道：“韩大少爷且慢！”

　　 韩莳脚下一顿，侧身望来，“酒也品过，不知祝九小姐还有何吩咐？”

　　 这人，这人……

　　 明知她因何而来，却故作不知，还真是不痛快！

　　 祝酒酒双目圆睁，气鼓鼓地瞪着他。

　　 韩莳心下了然，又是一笑，“那就等他日这酒当得绿琼二字时，祝九小姐再来寻我。”

　　 “这酒虽还未至极致，却也不会比金浆差多少。”祝酒酒走上前去，抬了抬下巴看他，“三月三，便是咱们梁城的斗酒大会。按照斗酒大会的规矩，韩家从各地搜罗的美酒佳酿，可是连参赛的机会也没有。”

　　 被祝九一句话揭了短，韩莳面上一时也有些不好看。

　　 每年三月三，是斗酒大会揭开的日子。那一日全城男女老幼奔走相告，万人空巷，酒公祠前铺满平整青石足有三十丈阔的场地满是人头攒动，用一句人山人海来形容也不为过，在粱城绝对称得上是一大盛事。

　　 谁家酿造的美酒只要能在斗酒大会上露个脸，一年下来酒肆里的生意都能红火不少，更逞论能入得前三甲。往年斗酒大会的头魁，都是由祝家摘了去，这也令祝家酒肆在梁城中的头号位置无人能撼动。

　　 韩莳于品酒上很有天份，但毕竟年岁不长，经历不多，酿造技艺总还是欠些火候。虽试着酿出一道新酒，但与祝家的金浆相比还是差了许多，连入围前三的胜算都没有，韩老爷与几位叔伯品评过后，还是决定放弃来年的斗酒大会。

　　 父亲对自己的失望显而易见，虽不曾对自己有微辞，但在小杨氏吹了几次枕边风后，已然将韩家在秋水街的分店交由三弟打理齐天战神。

　　 他并不曾将这个只知吃喝玩乐的草包弟弟放在眼里，但妹妹阿莜却是因此坐立不安，夜夜不得好寐，这也令他隐隐有了几分心急。

　　 韩莳素来喜怒不于形色，很快便收拾了情绪，但眼底还是难掩几丝讥讽之色，“这是祝五老爷的意思？他何不亲自与我谈？”

　　 “我的意思，自然就是我父亲的意思。”祝酒酒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是越发精湛，“我父亲在祝家的处境，韩大少爷应该是有所耳闻的。此事，他不方便出面。”

　　 “难得祝五老爷能想通。”韩莳点头，仿佛祝籍山与祝家对上是理所当然的事，复又回到桌前坐下，淡淡地问，“那么，你父亲是肯将绿琼借与韩家？”

　　 祝酒酒摇头，“我要向韩大少爷声明一点，我只与韩大少爷合作，而非韩家。”

　　 饶是韩莳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闻言也不由得露出惊讶与错愕的神色来，看向祝九的眼里满是深意，但下意识里，戒备与猜忌之色却是隐隐淡去些许。

　　 “待日后韩大少爷真正掌了韩家实权，再来说一句与韩家合作也不迟。”祝酒酒继续道：“还有一点，这品新酒，还不足以称之为绿琼。我父亲既是肯相赠，韩大少爷不妨另外给它取个雅致些的名字。”

　　 韩莳眉尖轻轻蹙了蹙，“祝九小姐的意思是？”

　　 祝酒酒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再来与韩大少爷商谈绿琼的合作事宜。不过，咱们可以先商量着其他的合作。”

　　 韩莳挑眉，示意她继续。

　　 “听闻韩大少爷的舅家是跑海运的，我想与韩大少爷合伙开一间卖些时兴玩意儿的小铺子。”祝酒酒虽是一副商量的语气，可言下却没有给韩莳拒绝的余地，“你出店铺本金，我出人……”拍了拍旁边的唐英，向对面的韩莳示意自己出的是这个人，“韩大少爷觉得意下如何？”

　　 唐英只觉得祝九脸皮也太厚了些，有些羞与为伍地撇开脸。

　　 韩莳点头，道了声好。

　　 二人又谈了些细节，祝酒酒厚着脸皮拉了唐英用了顿韩家酒楼远近闻名的上等席面，这才摸着鼓起的肚皮心满意足地离去。

　　 回到桂花巷子，二人换回衣裳。

　　 唐英还是忍不住来找祝九说话，犹豫着道：“今日之事看来，那位韩大少爷......终归是有些徒有虚名……而且将五老爷酿的酒占为己有，也未露出丁点羞愧之色，这等行径……总是有些让人不齿罢了。”

　　 上一世，祝酒酒听闻过这韩大少爷是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然而有一点却是值得放心，这人便是坏，也坏得有水准。韩大少爷有句名言，宁作真小人，勿为伪君子。

　　 与这种人打交道，倒是更能放心。

　　 韩莳本性里颇有些放荡不羁，并不拘泥于世俗礼法，若非如此，她还真不敢和这人谈合作。毕竟她要做的，也是自撬墙脚的事，在世人眼里，又何尝不是惊世骇俗？

　　 然而祝酒酒巴不得唐英对韩大少爷的看法不好，否则因仰慕韩莳而‘弃暗投明’，她岂不得郁闷，因而只是含糊地安抚她几句，“放心，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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