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梨暗恼自己粗心大意,只好躲回床幔后面。沿着幔帐下面的缝隙看去,一双穿着皮靴的脚迈进来,后面跟着两双穿鹿皮小靴的脚。看样子,是一男一女走进了帐篷。
“大王,这地方给那汉人,也太过了,连我都还没有住过如此规格的中帐呢。”先前那个王妃的声音,娇滴滴地响起。若梨觉得心快要跳出来了,不会那么巧吧。
“济娜,她毕竟是中原皇帝册封过的公主,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足中原人面子。她住哪里,也不过是侍妾,你才是正妃。”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虽然是在安抚,声调却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情绪。
若梨伸出一只手,按住胸口,这个声音,分明是契丹右贤王耶律光。他说的汉人公主,应该是元绪儿没错。
在客栈那一晚,元绪儿说得颠三倒四,不过若梨还是听明白了,她要来契丹领地,自己以绪州公主的身份和亲。
从珂放心让她出来,并不是没想过她会偷偷逃跑,只不过,她一个空有虚名的公主,即使回到太原,也没有多大作用。他没预料到,元绪儿肯为陆析做的,远比陪在他身边更多。
元绪儿的年龄已经太大,并不适合嫁给名义上的契丹之主。所以她选择了直接找上耶律光。
一时纷乱复杂,若梨觉得有千头万绪在脑海里徘徊,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耶律光肯娶元绪儿,表示他愿意接受与太原守军的联盟。两下各取所需,大军过处,苦的只会是黎民百姓。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断绝与汴京的一切联系,为什么还会如此紧张在意?
高门望族,世代钟鸣鼎食,若梨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自己并不喜欢铺张,衣食用度仍旧是寻常人家开销的百倍都不止。
直到最近四处流离,她才发现,原来丝麻都是一根根捻出来的,粮食也是一粒粒舂出来的。
太平岁月,既然享用了寻常人没有机会享用的富贵繁华,遭逢乱世,自然要担起该担的责任。
也许是想得太多,脑中一阵阵刺痛。不知道婚期定在哪一天,也不知道元绪儿现在在什么地方。
“济娜,你去休息吧。”耶律光再度开口,冷冷淡淡却不乏威严。
“您刚刚从北边的马场回来,今晚就让我伺候您吧。”王妃济娜一改人前的骄扬跋扈,对耶律光连连撒娇。
“不用,你去吧。”耶律光素来威严,济娜不敢多说,不情不愿地离开。
另外一双皮靴的主人,一直没有说话,也转身要走,却被耶律光叫住:“阿丽丝,你来给我更衣。”
那叫阿丽丝的侍妾,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停下了脚步。
济娜哼了一声,终究没说话,出门时,重重地甩了一下门帘。
帐篷内重新变得寂静无声,若梨害怕被发现,连大气都不敢喘。
从模模糊糊投在地上的影子来看,阿丽丝正帮耶律光一层层地除去帽子、外袍、束带。
“屋子收拾得不错,没放什么新东西进来,竟然也能有几分中原味道。”耶律光淡淡地开口,比刚才放松得多。
“中原女子是不是都差不多,小小的,却装着许多心思?”阿丽丝的手顿一顿,仍旧没说话。
“你说绪州公主会是什么样子的?会像她不?”长长的沉默,“睡吧。”耶律光不再说话,自己躺倒在床上。
阿丽丝无声地吹熄了油灯,自己蜷缩在地上。侍妾是没有资格与右贤王同榻眠的,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耶律光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没有睡熟。他还在动来动去,若梨就不敢动。
“上来。”耶律光在黑暗里轻声说。那声音距离若梨藏身的地方很近很近,好像就回想在她头上三寸。
阿丽丝犹豫着不敢上前,耶律光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一阵细小声响过后,帐篷内又一次安静下来。
若梨半坐半卧,四肢都已经酸麻。无处借力,她只能虚悬着身体,一忍再忍。
耶律光迎娶绪州公主,应该算不得什么秘密,他们也没有商议什么军国大事,只不过是右贤王的一妻一妾争宠而已,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即使现在被发现,应该也可以蒙混过去。
挨到天快亮,耶律光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均匀。若梨挪动一下已经麻木的双脚,扯过一块轻纱覆盖在脸上,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帐篷外移动。
毕竟是毫无身法基础的人,若梨已经尽量轻地落脚,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轻微的声响。绕过床边,还没站起身,耶律光已经骤然惊醒,从靴筒中抽出匕首,抵在若梨喉咙上。
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过了二十几年枕戈待旦的日子,即使在睡梦中,也刀不离身。
看清床边是个弱小女子,耶律光神色略松,一双眼睛在暗夜里透出精光:“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若梨不能说话,如此心思缜密的人,一定会认出自己的声音。她也无力逃脱,任何一个健壮的契丹女子都能轻易将她制服,更何况这个执掌契丹大权近十年的男人。
她伸手在床底抓了抓,那里有几串珠贝项链,是她今天整理房间时刚刚放进去的。随便摸了一串出来,藏在袍子下面。
“谁派你来的?老实说就让你少受罪。”耶律光的声音低沉暗哑,他一手抓住若梨的宽大袍子,轻松一拉就带到近前。
袍子抖开,藏在里面的珠贝项链哗啦啦掉出来,散落一地。
“你?”耶律光一愣神,竟然是个偷东西的小贼,他原本以为是那些蠢蠢欲动的部族首领派来的刺客,“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做贼?”他的面色变得更加阴郁。
耶律光最恨巧取豪夺、不劳而获的人,他平定契丹内乱之后,严厉约束各个部落,不准他们随意抢掠。
若梨低着头,似乎在向他求饶,只要不被认出来,被当作小贼就小贼吧。
“你不能说话?”耶律光这样问,若梨点点头又摇摇头。点头是表示同意,怕他误解,摇头是表示不能说。第一次冒充小贼又装哑女,若梨手心里都是汗,恨怕装得不像。
耶律光手上一松,他对哑女似乎格外宽容:“再怎么样,也不能做这么没骨气的事。来人!”
他对帐篷外高声招呼,立刻有值夜的壮汉走进来。“送她去马场。”耶律光吩咐过,又对着若梨说,“吃点苦头,练练你的心志。契丹儿女,都应该有一身硬骨头。”
她穿着宽大的契丹外袍,帐篷里又没有光亮,耶律光只当她是没成年的契丹少年。
能脱身已经再好不过,若梨匆匆地跟在两个壮汉身后,出了帐篷。阿丽丝从床上无声地坐起,她看着走出去的“少年”,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耶律光,若有所思。
两个壮汉走得飞快,若梨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契丹人崇尚武力,对强壮的人格外尊敬。两个大汉不时停下脚步等她,眼神中尽是不屑。
若梨抽空用面纱裹住头发,一边碎步小跑一边卷起长袍的袖子,迈进马场的一刻,总算整理妥当,看上去,更像个契丹少年了,只不过皮肤细腻白皙,怎么看也不像普通契丹人。
两个大汉把若梨带进来,交给一个眼眉上带刀疤的男人,三个人唧唧咕咕说了几句话,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喂,你,为什么被送到这来了?”刀疤男用马鞭一指,居高临下地看着若梨。他身形高大,若梨看他需要仰起脖子。可是除了这个姿势之外,若梨并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人和人的气场,差别真是很大。
“我啊,”若梨对着他一笑,“是右贤王让我来的,他嫌我力气小,不像契丹儿郎。”
不知道这话能骗住他几分,若梨盯着他,看上去自信满满,心里却实在没底。
即使不了解契丹民俗,她还是相信,人心人性,到处都差不多。刀疤男掌管马场,就跟永州家里掌管库房的人差不多,欺软怕硬,有机会就占点小便宜,不想也不敢惹麻烦。
眼看刀疤男上下打量自己,似乎想看出破绽来,若梨压下心头惊恐,又说:“来之前,右贤王发了脾气,把我的钱财饰物都收走了。用的东西还得麻烦你置办一下,过几天右贤王来了,我再跟他说,照数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