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声,勾月隐灭。

　　灵犀泉边，浑身是血的和尚倒在岸边，白如月华的脸上露出的神情里都是锥心裂骨的疼痛。他的身体弓起，奄奄一息地轻轻喘息着。和尚身上不尽流出的血滴落在泉水里，如缕如丝的暗红随着波流漂远而去，仿佛绵延不断的情思。

　　和尚竭尽全力撑起颤抖的身躯,竟是有一双黯淡金瞳，血色模糊的视线里他的呼吸都逸散着浓厚的血腥气。随着和尚向泉流伸出的手指,他身上流出的鲜血恍若顺着无影的轨迹顺着指尖落在了水面上。那暗血竟然未消融在水里，而是在波澜上留下了如同烙印般留下了血红的纹路。

　　血咒浮在灵犀泉上，和尚的右手一拂，那纹路耀出了红光。

　　漆墨的深夜,着血衣之人，隐隐散着猩红血光的泉流，如凶如恶如邪如妖。

　　和尚从怀中拿出染血的长命锁,他眉眼微垂着静静望了许久,而后手缓缓伸直抬起。他松开了手指,只望见那长命锁坠落在血色盎然的水里,瞬间湮没无了踪影。

　　指尖微颤着而后五指缓缓握紧，他空泛麻木的心又似在此刻揪紧疼了起来。

　　这段求不得的缘，只不过是他一直紧抓着不放。他若早初放下,也便不会走至今日的孽局。

　　和尚抬起右手,他用尽全身气力将自己澄金的眼眸挖了出来。滚热的鲜血迸溅,男子的脸上是一片怵目惊心的血污。本就疼痛的躯体更加惨烈得痉挛起来,和尚喘息着，将手中的眼珠也一同扔进了那泉水中的血污中。而后和尚整个人跪伏在地上，口中喃喃地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他的双眼不可视，然不可见那血色漫延的泉水上蓦然闪现了炽烈的火光，如同将黑夜撕裂般的乍然破晓。周遭的一切景物都好似被烧尽了，只余留烈烈炎焰将那血衣和尚围在火浪中心。而后那血咒之上的火焰似是燃烈得至甚，熊熊火光映着一个浅淡的身影悄然无声地落在了燃着炎火的波面上。

　　和尚只感到周身热浪翻涌而起，炙热压迫而又不可玷污的仙人气息让他的呼吸不自主地顿时一窒。他怀着无比虔诚的心将头重重叩首在地上，嘶哑的声音开口道——

　　“求仙人为贫僧开一道生门。”

　　[我早已与你说过，开启生门的代价你担不起。]火光间有飘渺的声音传来。

　　“求仙人，无论任何代价贫僧都担得。”和尚不停地叩首着，他脸上的鲜血却如同血泪般滴滴落下，声声泣血。

　　[你可知你的大限便是今日。]

　　召唤仙人的血咒，需要祭献出最珍贵之物。和尚最重要的是一枚长命锁，和一双可以看尽天下人生死大限的眼睛。他可知晓世间人生死，却唯独见不得自己的死限。若他今日必定亡命于此，又何来的代价祭出去为元淮开一道生门。

　　和尚冰冷的身体疼痛地痉挛着，道不清是躯体的毁灭之痛，亦或是心神的撕裂之殇。一切都不过生死劫数，轮回转世，他终究还是因他而死，而他依旧救不了他。

　　[又是一个痴妖，罢了。]

　　和尚微微仰起脸来，他脸上的血污在火光中渐渐散去，犹如洗尽铅华，露出那张方正素然的脸。

　　恍若一切浮沉泯灭，终究褪去此人在红尘世俗间染上的一世尘埃。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这是既定的。]

　　[但你若许灵魂永生永世交予我，我会为你达成执念。]

　　“贫僧愿得。”

　　和尚又一次跪伏在地，额头卑微叩地，嗓音里难掩颤抖，他低喃轻言又暗自复了一声。

　　“长明什么都愿得。”

　　他在这纷乱扰心的凡尘间，在那诺大森严的皇宫里，已经被困得太久了。

　　然不过是他圈地为牢，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和尚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火流突然袭入胸腔，似是在他的躯体深处开始肆意燃烧。然而他遍体鳞伤的身体的疼痛却仿佛在这炙热里平息下来，他依旧是在疼着，却不是那么寒了。

　　分明他无了双眼，神思间却恍若看到了皎白的木丹花瓣在无尽火海中燃着火光陨落飘散，那记忆里越不思却越清晰的音容又被他忆起，恍如昨日。

　　[我来教小和尚你吟诗可好？]

　　[小和尚，你可是动了凡心了？]

　　[这倒没什么缘由，兴许是前些日子，有白鸟入梦。]

　　[长明，你愿意为我蓄发吗？]

　　[那你不当和尚了？也不普渡众生了？]

　　[长明，今夜酉时到灵犀泉来，我带你一起离开。]……

　　恍惚间，他仿佛重回了那日秋雨。他独一人穿着一身还俗的远山青布衣，撑着油纸伞，提着那盏白鸟花灯，在灵犀泉边从日落西沉等到日初东升。

　　许诺带他入了凡尘的人却未来，而他的心早已拂了红尘缠缠。

　　他在佛灯烛火里依旧等着那人前来带他走，最后却为寻他而困进了深深皇宫，自此便再也身不由己。

　　元淮是此世间的至高无上尊享一切的君主，而他，又算得上什么。

　　情深缘浅，浮生已尽，他又何苦在这最后一刻还滯困在这噬情的苦痛中。

　　——就当作那一夜他没有来，我也未在那里等他。

　　和尚跪在地上，神情寡淡清冷。

　　他的躯体和灵魂都在灼烧，在这片血土上成灰成埃，即将燃烧殆尽。

　　他愈想将那些前尘往事都忘却，悠久绵长的回忆却翻涌着历历袭上心头。

　　因爱生忧，因爱生贪，因爱生怖，因爱生痴，如此想来，不过都是情深之过，庸人自扰。

　　[我唤你长明可好？]

　　记忆追溯到最初，终归究底便连他的名都是那人烙下的印记。

　　自后，他便逃不开，也回不去。

　　终不过，是他欠了他的。

　　他都忘了，那便罢了，一切都罢了。

　　和尚微微开口轻声呢喃，如同他多年来在佛前供灯之时，发下的三大愿——

　　第一大愿，愿皇上过一世安稳，遇一真心之人。

　　第二大愿，愿皇上得子孙之福，享尽荣华富贵。

　　第三大愿，愿皇上为众民明君，福泽千秋万代。

　　前尘今世情爱纠葛终了了，他只求百年佛缘得结善果。

　　“愿此身得以照世如灯，以魂为芯，为皇上点一世长明，永生长福。”

　　最后一泯火光消散。

　　隐匿在月华下的泉流在死寂的深夜里无人知悉地波动着，静待着朝阳的初升。

　　自此日月山河依旧，灵犀泉再无牵挂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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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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