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刚过，天未回暖，立春到来的前三个月，宫内再度敲响丧钟。

　　上到皇后妃嫔，下到宫女太监，前朝文武百官，后宫太后，俱戴孝服丧，大行皇帝御驾西归，满朝上下一片混乱。我们在争嫡夺权的时间里整整待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对于玄烨来说是种永生难忘的煎熬。

　　宫斗，毒杀，落水，感染天花。

　　他躺在小床上，目光透过钉死的窗看向外面，黑暗拒绝了阳光，病魔妄图带走他的生命，他的奶嬷嬷昨天刚被人抬出去，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现在想找个侍候他的人都难，堂堂皇子龙裔，落到这般境地。他躺在我的膝盖上，我拨开他的头发，入眼一张满是脓包的脸。

　　“疼吗？”

　　“疼。”他小声哼哼，蜷曲身体，折成虾米状，假装自己没事，又忍不住叫疼：“等朕死了，会像奶嬷嬷一样，被烧成灰。

　　”皇子龙孙，怎比的上宫中尚在健康中的贵人重要。这孩子坚强的让人心疼，总是固执的认为自己可以做好一切，伸手抚摸他的脸庞，换来他从未有过的温柔顺从。

　　他侧过脸，轻轻蹭我的掌心。宛若受伤的小猫，舔舐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

　　他激起我体内浅薄且稀少的可怜的母爱，这莫约是哪任红尘使留下的残余情感，在这种感性的驱使下，我亲吻他的额头，诱哄他：“和我签订契约，你将永生不死。”

　　永生不死对于这个时间段的玄烨是难以理解，但他已经能明白死亡的意义，他虚弱的看着我，问我：“永生不死只有玄烨吗？”

　　“是的，只有玄烨。”

　　“皇玛嬷呢？”

　　“不能。”

　　在吸干他身上龙气的同时给他换上妖魔之灵，他就会彻头彻尾的变成妖魔，妖魔者，永生不灭，亦……无情无爱……

　　如我。

　　如是。

　　玄烨内心觉得困惑，面上表露出来：“一个人的永生不死吗？”

　　“是啊，一个人的永生不死。”

　　“不会寂寞吗？”

　　“会啊。”寂寞的要死。

　　因为寂寞才会找事，因为寂寞，编织出爱情幻影，勾引三界豪杰飞蛾扑火，每一任的红尘使都是作死小能手，真正最作死的，要数第一任和天道轰轰烈烈的那位，奉行与机器人谈恋爱，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寂寞吗？

　　寂寞的。孤身一人的寂寞。爱情是镜花水月，虚妄幻影，经不起阳光照射的泡沫。

　　“你是想要玄烨陪着你吗？”

　　如遭重击，我竟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这个孩子。

　　他不觉得自己说出怎么样的，对于我来说是种无法言喻的话，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捂脸侧躺，背过身，伤心难过：“玄烨太丑了……”

　　我是小仙女，不要丑孩子。一个人的话，喝露水的小仙女也会因为寂寞死掉的吧？！捂住胸口，疼的难受。我第一次对玄烨的诱惑，以失败告终。

　　转眼开春，玄烨病好，被孝庄接进慈宁宫，这位巾帼权衡利弊，在亲生儿子死于天花后，就彻底偏向从天花手里活下来的玄烨。东西六宫，换下白丧。玄烨登基那天，难得有个大太阳。

　　万人中央，他独享荣光。

　　我站在石柱之上，整理那条印上熊孩子巴掌印的裙子，他冲我招手，我飘过去，他指着我的裙子说：“朕给你换条好的。”

　　我拒绝：“我就喜欢这条。”

　　他扬起小脸：“你在拒绝朕。”

　　我：“我就是在拒绝你。”

　　“很好，女人，你成功吸引朕的注意！！”圆乎乎的小脸努力摆出邪魅狂狷的气场，奈何刚穿上龙袍，威严气度不够，看着让人想捏一把，软包子似的。

　　我噗嗤一下笑了：“谁告诉你这句话的？”

　　“祥太嫔。”

　　见我好奇，他带我去祥太嫔住的地方，先帝归天，少帝年幼，尚无后宫，故而先帝的妃嫔多半居住在原先的宫殿，祥太嫔独居长春宫，她在玄烨的回忆里是道苍白的影子，总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奇奇怪怪的糕点，奇奇怪怪的献媚，奇奇怪怪的言语，甚至……穿着一条有伤风化的纱裙条奇怪的“天鹅舞”

　　玄烨很嫌弃的说：“朕觉得她是在勾引朕。”他愤愤不平：“朕只是个孩子啊啊啊啊！！！”

　　睡一辈子的女人不够，连汗阿玛的女人都要睡。

　　容易吗？

　　声泪俱下。

　　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长春宫内的宫装女子浓妆艳抹，笑容闪亮的甚至有些虚假，玄烨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擦肩而过，香风扑鼻，玄烨侧身退开一步，女子扑倒在地，盈盈落泪：“皇上。”

　　皇上无奈的告诉我：“朕也很绝望。”

　　“每天都有妖艳贱货想要勾引朕。”

　　我抚以狗头：“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抬眼瞧我，目光涌动，嘴唇喃喃，我凑近想听清楚，他又大声说了一句：“赫舍里氏那样的！！”语气急促，面色涨红，对上我的打趣的视线不自在的挪开。

　　少年，你真的是喜欢赫舍里那样的？

　　“朕，让人给你做了一条裙子。”漫天星光，少年脸色微红，靠近时能闻见身上的酒香。“一条红裙，江南最好的绣娘整整绣了十年，凤纹祥云，百花争艳，东珠点缀，红石点晶，举世无双，独此一件。”

　　他喝醉了。

　　离得太近。

　　眼中倒映出我的模样，漫天星辰之光，不及眼中含笑深情，我落入他的怀里，他欺身而上，扣住我的后脑，强硬的近乎霸道的撬开贝齿，唇舌柔润而极具占有欲，炙热燃烧，就像现在的玄烨。年少轻狂。霸道傲然。

　　他合该傲然，多年隐忍，一朝得志，清扫鳌拜，大权在握。

　　一个吻。

　　一个包含爱意的吻。

　　不该是给我的。它该是此刻枯坐在坤宁宫内的赫舍里氏的。

　　我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推开他，冷静擦掉唇上银丝：“我不喜欢红裙，我也不喜欢你。”我指着坤宁宫的方向，在他悲伤的眼神中，指尖轻颤：“你要去那里，走你该走的路，除非你我缔结契约，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他

　　难以置信，似哭非笑，一腔深情如冰水扑面而来，冻得浑身颤抖：“你真是无情呢。”

　　“无情的女人。”他让人把裙子烧了，踉踉跄跄走进坤宁宫，朱红大门缓慢关闭，少年的身影隐入黑暗，里面是他的妻，他的挚爱，他回头看我的最后一眼，悲伤的让人落泪。

　　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我漂浮起来。

　　像一只幽灵游走在紫禁城。

　　哼唱古老的歌谣。

　　紫禁城睡着了。

　　他，也睡着了。

　　紧紧握着赫舍里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