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回京，我自顾自返回长春宫，与惠妃交错而过，身后响起密嫔的哭泣声，陡然降为贵人又升嫔，但她知道这辈子算是完了，惠妃同样元气大伤，望着母亲憔悴落寞的背影，胤?抚摸着黑色的眼罩，扬鞭策马：“回府。”

　　大福晋听到他回来了赶紧出来迎接，前面就吓了一大跳，颤颤巍巍迎上来，不敢相信的看着胤?：“爷？”她颤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爷的眼睛！

　　胤?嗯一声，冷漠的绕开大福晋，自顾自的走进小格格们的院子。

　　他有三个嫡女，最小的三岁大，已经会叫阿玛了。

　　胤?抱起孩子，听着孩子甜蜜蜜的阿玛两字，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阴沉多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就连孩子们童真童趣问他阿玛的眼睛怎么了，他都能心平气和的回答：“阿玛和老虎搏斗的时候弄伤了。”

　　伤的不仅是眼，更是他多年的根基和权利，一朝倾塌犹如没顶之灾，孩子们不懂，甘河野兽搏斗的阿玛是世上最勇敢的阿玛。大格格冲胤?招招手，在胤?弯腰的时候凑上来，温柔的吻带着甜甜的糖果香落在眼睑上。

　　“痛痛飞走，痛痛飞走。”

　　面对女儿的温柔，胤?忽然泪如雨下。

　　他承受的痛苦，失望，责难远比众人想象中的更多，汗阿玛怜惜他，更宠爱太子，额娘心疼他，却更心疼他失去的资格，唯有他的不知世事未染尘埃的孩子，用真心温暖干涸的灵魂。

　　他不能倒下。

　　眼瞎了没关系，他还有自己的势力，他可以找有希望登上皇位的兄弟助对方一臂之力，为自己的孩子博个安稳的前程。

　　秋弥后不久，和亲的事儿提上议程，年龄合适的皇女人人自危，后宫六宫处人来人往，回宫后佟佳夫人递上帖子，我索性无事，宣她入宫。

　　她眉眼哀愁，话里提起温宪的事儿，叫我止住，指着门口永和宫的方向告诉她：“九公主是德妃姐姐的亲生女儿，你该去找她商量去，我与九女无什么缘分，找错人了吧。”原来玄烨有意将德妃所出的温宪许配佟佳，两孩子也算青梅竹马长大，冷不丁来个要和亲的意图，佟佳心里头打鼓，想着皇帝应该不会失信，又想到我与佟佳不和，怕我在后头使绊子。

　　他们太小看我，我若是使绊子，就是天皇老子来说情也没用。

　　我将佟佳氏赶出去，晌午气的没吃饭，刚喝粥的功夫，外头说胤祥来了，少年穿了一件宝蓝色的衣裳，箭袖玉带，勾勒出这个年纪独有的倨傲见，如自由翱翔的雄鹰一般。

　　“见过元妃娘娘。”

　　“起吧，正好熬了银耳雪莲汤，绿荷，给十三阿哥盛一碗。”

　　胤祥苦着脸接了。

　　犹犹豫豫，滑动碗中汤水，欲言又止，我逗他半晌，看够他的为难，放下汤碗摆摆手让人撤下去。

　　“娘娘再用一碗？”

　　“不了，没胃口。”

　　近来胃口着实不佳，身子疲软乏力，我担忧是龙气的原因，不想宣太医，又懒得让人请平安脉，胤祥见我脸色苍白，关心的问我：“姐姐可是身子不舒坦？”

　　“这会儿想起我来了？”他来长春宫分明是为了敦恪的事，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却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胤祥耳根子染上粉色，羞愧的低头。

　　“罢了，不逗你了，你就是不过来我也该让人去叫你，敦恪的事儿要麻烦你走一趟。”我叫绿荷开库房，拿着礼品单子过来给胤祥过目：“上有东珠三斗，朱银纱六匹，一套赤金红宝石的头面，桃花玉头面一套，零零碎碎一些东西，你拿去给敦恪。”我又点了四个嬷嬷六个大宫女和十二个二等宫女手捧见面礼，随胤祥一起去公主所接敦恪。

　　胤祥快速看过礼单，忽然走过来撩来衣摆，结结实实给我磕了个头，他明白我这是在给敦恪做脸面，风风光光浩浩荡荡把人接过来，单说礼单上的朱银纱，江南最好的绣娘采银蚕丝花费十年的功夫纺织而成，色泽如银光，通体泛朱红柔光，冬暖夏凉，举世罕见，当今世上一共就十匹，两匹在慈宁宫太后手里，两匹随着先后大长公主远嫁，做了压箱底的陪嫁，剩下的六匹原先在玄烨手里，清理私库时一股脑儿扔到我这儿，我又不爱鲜艳的颜色，丢在角落里生灰。

　　还有那副桃花玉，也是玄烨专门让人给我打造的，只此一幅，工艺和材料都是顶尖，找遍皇室也难找第二件，最重要的是他送桃花头面是附赠了一道口谕：花开情深，花洛情在，持桃花簪者，可得他许下一诺。

　　原本想着我用桃花簪去讨册封贵妃的旨意，我偏不如他的意。

　　胤祥是知道这句话的，颇为犹豫，汗阿玛的承诺固然心动，但他不想我因为这事惹玄烨生气。

　　我让他收下，这样的东西私库里多的是，再说了，若是我真用簪子去讨要旨意算什么？

　　还不成红颜祸水？

　　胤祥惴惴不安收下，临出门前，迎面撞来个人，急急忙忙的请安叫了句：“十三阿哥。”

　　“李公公。”

　　来的正是李德全，身后跟着两小太监，手捧朱漆红盘，红绸覆盖，隐约是小件的物什。

　　李德全见完礼，说：“万岁爷命奴婢送些首饰玉环来，说是给十五格格添些用度，不想在这儿遇上十三阿哥。”

　　我笑了：“那倒是巧了，我正要叫十三去接敦恪，你就赶着趟来了，不如这样吧，你和十三一块儿走一趟公主所，外头软轿齐全，把我的乖女儿给接回来如何？”

　　使唤李德全的事儿胤祥不敢做，但我敢，李德全笑呵呵的应了，御菜那事儿开头极为顺当，他新到手数万两银子，笑得合不拢嘴，恨不得抱着我叫祖宗，他答应了胤祥也没有拒绝的理儿，有乾清宫大总管做脸，总归是件好事儿。

　　我又叫绿荷把偏殿收拾出来，布置好女儿家的用度，四季的衣裳首饰，喊马福走一趟御膳房，临时1解调几个会做白案的师傅来，给即将到来的敦恪做些吃食。

　　却说胤祥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公主所，门外太监打千行礼，胤祥免礼：“通知十五格格一声，说我来了。”

　　十五格格和他一母所出，就住在阿哥所隔壁的小院子，旁边住着的温宪格格听见响声，放下手里的璎珞，撩开帘子走出来，满院子的人倒叫她吃了一惊，李德全那张慈眉善目的脸笑得见牙不见眼，是有好事临门？

　　莫非……

　　和亲的事儿下来了？

　　她心头一紧。

　　难道是敦恪？

　　“十三哥。”她和胤祥有过几面之缘，搬来公主所前，十三阿哥养在德妃1膝下，温宪为数不多的幼年回忆里，小小的十三哥总是跟在四哥后边，抓着四哥的衣服，直到四哥生气才依依不舍的放开。

　　“九妹妹。”胤祥打招呼。

　　“你是在来敦恪？”温宪问。

　　“是啊。”胤祥回道：“我来接敦恪。”

　　说话间，传话的小太监回来了，胤祥耳边传来一声孱弱的呼唤：“哥哥。”霎时，热泪盈眶，他的嫡亲妹妹敦恪，裹在一袭灰色的狐裘里，巴掌大的脸蛋惊人的消瘦，扒着门框边，含泪凝望他。

　　那件狐裘……他记得是去岁四哥秋弥回来送给他，又被他转手送给敦恪的。

　　公主所和阿哥所一样，都有固定的份利，吃穿用度规定好了，一餐该吃多少东西，怎么吃，该穿什么料子，怎么做自有章法，坏自然不会坏，但要说好，又不会好到哪里去，左右不会虐待皇子龙孙。

　　但这在胤祥看来，就是不好。

　　敦恪自幼体弱，比起活泼的温恪，她更多是在室内度过，喝着苦涩的药汁，每年都要病上一病，时好时坏，断断续续的拖着。

　　这样的妹妹他怎么放心远嫁草原？

　　这样的身子，怎么能适应草原上风吹雨晒的生活？

　　他揪心的疼。

　　“敦恪。”

　　温宪和敦恪交好，伸手招她过来，敦恪走到一半注意到胤祥身后带来的人，脸色陡然一白，颤声道：“哥哥？”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胤祥的眼睛，想要得到答案，出乎意料的，她的哥哥难得的露出笑容，灿烂的像春风：“敦恪，汗阿玛将你过继给元妃娘娘了。”

　　元妃娘娘？

　　忽然这个消息，敦恪一时怔住。

　　她当然知道元妃，出身郭罗络的贵女，扶养温恪姐姐的宜妃娘娘的嫡亲妹妹，曾经流落民间，后来被找了回来，大难不死，入宫后甚至打破姐妹不能同居妃位的不成文的规定，一跃为妃，独得汗阿玛恩宠，这样一个人要扶养自己？

　　“哥……哥哥……我……”她一时说出话来，诸多思绪繁杂涌上心头，只好磕磕巴巴的找自己的姐姐求助，温宪也惊讶极了，但这对于敦恪来说总归是件好事。

　　敦恪自幼体弱，有早夭的风险，故而章佳娘娘去后没人愿意收养敦恪，年幼的敦恪日复一日待在冰冷的公主所里苟延残喘，挣扎着长大，早就对亲情不抱有任何的希望，甚至在听说和亲的事情后，悲观的认为，该是她去，她的宿命来了。

　　可现在……

　　一个没有自己孩子的宠妃要收养她？

　　是为了和亲做个好名声吗？

　　感受到妹妹的想法，胤祥是既好笑又心疼，拥抱敦恪，摸摸她的头顶，柔软的发丝一如敦恪敏感柔软的心，他安慰自己的妹妹：“元妃娘娘是个好人，她说会将你当亲生女儿对待，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背井离乡，落叶不得归根。”

　　背井离乡……

　　落叶不得归根……

　　夜半惊醒，惶惶不安的敦恪害怕这样的命运，时常躲在被子里独自抽泣，而现在，他的哥哥告诉她，能摆脱悲惨的宿命？

　　不止如此。

　　旁观多时的李德全终于到了用武之地，大手一挥，身后太监宫女齐齐摆开阵仗，和大总管一起俯身行礼：“奴婢参见十五格格，奉元妃娘娘懿旨，前来接十五格格去长春宫。”

　　“我……”

　　敦恪紧张的说不出话。

　　胤祥先命人把敦恪的东西草草的收拾了一下，然后将元妃的礼单交给敦恪：“这是元妃娘娘给你的。”

　　礼单上用红头楷写着：东海明珠三斗，银朱纱……

　　敦恪一直看到尾，眼眶微红，眼泪簌簌落下，抓着礼单的手指孱弱得近乎消瘦，微微颤抖，哑着嗓子问：“这些都是给我的？”

　　“都是给你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少女擦干眼泪，居然将东西分出一半，亲手捧到温宪面前，诚恳的说道：“妹妹多谢姐姐多年来的照顾，无以为报，借额娘的福泽献花，还请姐姐万万不要嫌弃。”

　　温宪看着敦恪，诸多感叹，她搬来公主所的时候尚且年幼，额娘的注意力都在胤祯那个调皮鬼身上，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娘疼，她不会哭也不会闹，所以额娘对她的关心比不上胤祯。

　　那天收拾好东西的温宪坐在床边，望着幔帐发呆，忽然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窗户边冒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年幼的敦恪苍白憔悴的脸笑得像朵迎春花，高高兴兴的跟她说话：“你就是温宪姐姐吗？我是敦恪，就住在你的1隔壁，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晃神间，小敦恪变成了眼前的大姑娘。

　　黑发如墨，眉宇似画，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肌肤，拖着病体磕磕绊绊活到现在。

　　敦恪……

　　她释然的笑了。

　　坦然接下敦恪的礼物，打从心里为敦恪高兴。

　　目送敦恪上了软轿，浩浩荡荡风风光光往长春宫去，或许，敦恪是她们姐妹里命最好的也说不定。

　　峰回路转，苍天垂怜。

　　温宪欣慰的想。

　　“那是敦恪？”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温宪的思绪，她看着敦恪一母同胞的姐姐，眼里飞快的闪过一丝厌恶，淡淡的说道：“是啊，元妃娘娘自请旨意收养敦恪，命李德全来接人。”

　　“这就抱上元妃的大腿了呀？”

　　三五不着调的话着实刺耳，温宪也不是好脾气，冷冷的1回了一句：“你还不是刚从宜妃娘娘那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