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银镯

章节目录 第四章 新 雨

银镯 无心执笔 6292 2020-06-21 06:30
0:00
0:00

  “长公主,”一位白发婆婆撑着黛色墨纹纸伞缓缓上前,“雨下大了,您要不要先落脚避一避。”

  从在宫中审过齐冰伶,齐月便神思不属,也未言语,只轻轻摇了手。她看了乌蒙蒙的流云,又握紧了双手,端坐在步辇上。一阵风过,四面轻纱恣意扬起,将齐月完全置于天地间浩然寒空,避无可避。

  “娘娘,伶儿冤枉。”那还是齐冰伶脆生生的第一句话,齐月就在她对面的楠木圆凳上,照例平静饮着茶。

  “大胆,小小年纪,竟做出如此骨肉相残之事,且不说你是凝露的姐姐,这段日子,凝露对你如何?你倒是好好想想。”一位雀簪云髻的年轻女子拍案起身,直指向齐冰伶。

  “夫人,”齐冰伶虽跪在地上,言语之中也因惊吓显得有些绵柔无底气,但一字一顿倒也坚实清楚,更是烙在齐月心里,“我母妃病重,我来桃宴只是为了救她,所以才偏要去争什么第一。我虽急于求胜,但凝露是我姐妹,我怎么可能害她?”

  姐妹相争,骨肉相残。齐月回了这些凡思琐事一个出神的冷笑。怕是也只有伶儿才想得到这些词竟还是不仁不义说来羞耻的了,齐月想到这儿,莫名觉得有些冷。她和当年的自己竟如身与影一般相像。可她也会长大,齐月宽慰自己道,好来打消自己不知为何有了些不该的怜悯,所以才会让自己都鄙视起自己来。

  “弟妹稍安,人在这里,还怕她不认罪么?应城和奉阳相隔虽远,但毕竟都在齐家,这几年宫里宫外,弟妹也没少费心打点,若是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就不好了。”皇后妩媚的笑靥渐渐收起,却将一副端庄无保留对向了伶儿,刚才那位年轻妇人也坐下住了口。“来人,”皇后熟练地下了令,“把人带下去。”

  “娘娘,求求您救救我母妃,您可以打伶儿,可以责罚伶儿,但请您救救我母妃吧。”伶儿被撕扯地拉下去,她的玉佩叮当落地,她的发簪渐渐落了偏,她的手紧紧扒住了门,不肯再松开一分。齐月放下茶盏,似乎在等着什么,紧握着手,一如既往地紧张着。

  “慢着,”齐月径直站了起来,“娘娘,”她又转向皇后,俯身行礼道:“伶公主毕竟受过陛下亲封,若是贸然用刑,恐有不妥,不如暂关上几日,磨磨她的性子,之后自然就好问了。”

  皇后轻启丹唇微微一笑,“姐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她与别家公主不同,自小就随她娘住在偏宫,没享过什么福。只是关上几日,还比不上在偏宫来的苦,怎能降得住她呢?”

  皇后说着一边示意婢女扶齐月坐下,却被齐月一把推开,“娘娘不要忘了,这人是我抓来的。”

  “姐姐也不要忘了,这是奉阳宛心宫,不是通州太守府,这里做事,有尊卑法制之说。”

  齐月一时语塞,只得怔怔坐了下来。她未再起身,亲眼看着伶儿被拖走。她早早告退,除了这晕沉沉的身子,怕也是为了躲着伶儿的哭喊。这哭声她并不熟,只是怕。她听过最残忍的话,大概也是从盛玉儿口中道出的“我最喜欢她们的哭腔,干净简单,带不得半点歪心眼儿。”那时盛玉儿还是才人,见到新进的侍女们犯错受刑,便对齐月这般说。原来,她坐上后位,也算是命定的了,齐月不禁慨叹。

  “长公主,”一位婢女急急走上前来,齐月才算从刚才伶儿的声音里回过神。

  齐月微微俯身将耳朵贴近,那婢女便照例缓缓说了话:“皇后娘娘刚下了两道令,一则命林成公子回府禁足,一则差人给应城襄王妃送了朱菱锦缎十匹。”

  齐月似笑非笑点了头,“齐冰伶呢?”

  “奴婢来时,公主已被带到内院,奴婢不便入内,因此……”

  “好了,”齐月渐渐没有了耐心,“你先回府上,叫人做些点心,送到太子府。”齐月心知肚明,皇后本对自己今日言语不满,这令中赏罚早已明了。她既罚不得太子,便只能拿那个小侍卫做样子了,就算是过了陛下那一关。至于齐月这儿,就算她没有下令对伶儿用刑,却也赏了襄王妃,便也有了交代。

  这真是盛玉儿行事之法,齐月倦倦闭了眼,不得不承认道。

  “娘,”路边一个约摸十多岁的男孩儿跑出门来用手接着雨,“雨下大了。”

  一位妇人粗布衣着,简单挽了头巾,直立站在门内,“回来。”声音稳健有力,毫不留情。

  “娘。”那孩子好像有些扫兴,跑回身去拉扯她的衣衫,“您别生气,孩儿不看就是。”

  那妇人原本僵硬冷漠的神情慢慢融化起来,她抱住那孩子,抽噎地再说不出话。

  “娘,我知道,您不让我看雨是怕想起父亲,若不是十多年前那场雨,父亲也不会在琉璃战死。”

  “不要说了。”那妇人摸着男孩儿的头,又自己仰起头来,星空里,缥缈的是些憧憬。

  齐月借着暗淡的光看见这一幕,偏过头去。一股温热涌来,她用手去抚,居然是泪。这些年过去,对那件事,她心里由最初的害怕,到气愤,再到此时无尽的愧疚,却单单没有释怀过。

  “拿些银子,给那家人送去吧。”齐月也不知自己怎会下出这样的令,说罢,自己倒像有些惊醒了。

  惊醒到十年前的雨里,一切恍若昨日,清晰无比。

  那也是一扇朱门,微微张着,她策马而过,雨滴四溅化作鼓声为伴。翻墙入府,却见那院落中窸窸窣窣飘着零落海棠,花下一位侍女执伞,伞下依稀是个可爱女孩儿,还点着喜人的眉心桃妆。

  “落梅,”屋里传来声响,齐月退居门旁,也没有胆量哪怕敲门询问。“不要拦着若儿,她刚会走,正新鲜着呢。”

  “娘……”那个小女孩儿奶声奶气喊了一句,屋里有人应着,声音却是微弱的。

  “娘娘您看,小殿下聪慧,刚满周岁就急着喊您了呢。”落梅笑着答道。

  齐月能想象到,屋内妇人定然笑得幸福舒心,那种笑,她就算终此一生怕也装不出来的吧。那天是花朝节,十八年来,第一次,她不得不背井离乡,说不出地委屈。

  三天后,她离开了。她终究还是踏进了那院子,临别时,院中白练遍绕海棠。

  人是她杀的,愧疚袭来地悄无声息。归程,她也哭成了泪人儿。

  后悔么?齐月努力看着十七年后的自己,无怨无悔却也骄傲不起来,无非就是换了自己一命罢了,还不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帝都做着俯首蝼蚁,说来可笑。

  她紧紧攥着丝兰方巾,却不想以此拭泪,只得昂了昂头,直到现在她依旧在意着旁人说辞。

  走进府中,卸下披风,她做得干脆利落,随即又是倦怠后的笑容,她熟悉地像是晨起时镜前的凝妆。

  “平掌门别来无恙,”齐月拱手作揖,一瞬间又成了老练的江湖人。

  “别来无恙。”平掌门回礼道。一番客套之后,二人相继坐定。

  “平掌门此时前来,可是子安在清音观又出了什么乱子?”齐月边说着边斟茶,未等平掌门答话,又自顾自说道:“子安这孩子天性顽劣,让您费心了。”

  “唉,”平掌门连连摆手,“哪里……”说罢用手捋了捋胡子,清瘦的脸上一副仙风道骨的气韵,“不过的确有件要紧事与三公子有关。”

  平掌门说着环顾四周,齐月便下令让众人退去,心里却瞬间没了底。

  “长公主,我是来传话的。”

  “哦?琉璃新君初立,怎么先想起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女子来了。”

  “长公主说笑了,”平掌门笑着说道。齐月的笑却停在脸上,大概是多少猜出了几分,才刻意岔出了话去。

  “这一来,陛下登基,通州连日送去贺礼,我是来代陛下向您道谢的。”平掌门饮了茶,见齐月并未接话,又笑着缓和了一句,“长公主不必紧张,这二来……”

  “平掌门请直说。”齐月努力平复着,好避开自己令人恐惧的猜想。

  “陛下让我告诉您,时候到了。”平掌门说着凑近了些,声音也变得轻微,只是在齐月听来宛若洪雷。

  她最害怕的那个答案,与心底的猜想完美地吻合在一起。如果说这十几年间有什么是让她可以浅笑三分的,大概也就是祝子安了。但是,即使她做好了准备,还是不忍心他的离去。

  十七年了,她视他仿若亲生。骨肉相离,怎能忍心?

  “我……还能见他一面吗?”这一次,齐月真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刻骨钻心的难受,岂是皮肉笑意可以掩饰的。

  “这个长公主放心,陛下已经考虑到了,人心似水,您和三公子相处十多年了,分别难免不舍。要等到桃宴过后,我们才会安排他回清音观。”

  “他以后,就在清音观了吗?我能去看他吗?”齐月难得地有些着了急。

  “他在哪里,我也做不了主,陛下自会定夺。但您不必担心,陛下素来对三公子很是赏识,无论他身在何处,要去做什么,陛下定会力保他平安。”

  “那就是不能了。”齐月像是听不到平掌门的话,接着自己的话怔怔说了下去。

  “长公主……若没有其他事,在下先告退了,琉璃不比海宫,少有几日清闲,如今陛下初即位,清音观事务繁多,还望长公主勿怪。”

  齐月连忙起身,“还是我派几个人送大人回清音观吧。夜深,怕是不安全。”

  平掌门回礼婉拒,齐月也再强求不得,却还是坚持出府相送。

  回过身来,齐月歪斜倒在门前柱上。“长公主,”承欢上前连忙扶住她。

  “拿上牌子,让两个侍卫跟着你,替我回趟通州。”

  “长公主此言何意?”承欢不解地看向齐月苍白面庞。

  “去给我把三公子请到奉阳来。”

  “长公主,这几日您筹备桃宴费心费力,倒不如得空好好歇一歇,要见公子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你不要问,照做就是。”齐月手扶着心口,又挣开了承欢,一个人走进院里,也未撑伞。

  “是。”承欢连忙跪地答到,再抬头时,只看得齐月摇摇晃晃进堂内一片灯火通明的孤寂中,再未回头。

  雨仍未停,齐月端坐几前,出神望着那把纸伞。油灯将尽未尽,灯光熹微。

  “回长公主,”门外传来声音,“今日那户人家听闻是您送去的银子,就……将银子全丢在了雨里。您看要不要让侍卫……”

  “不必了,天色不早了,本宫累了,你退下吧。”齐月回着话熄了灯,偌大的屋内,孤零零只她一人。她无所顾忌地流泪下来,望着天,却还是未出声。

  旧雨未尽,新雨又至。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