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的梢间，也算得半个书房了，祝酒酒与唐英一面说着话，一面指挥着桑白与欢喜二人将那幅得之不易的吹梅图往墙上挂。
唐英听过事情的始末，皱眉道：“祝七小姐话里虽多有虚张声势，却也道破了事实。你瞧连张三小姐尚且能把东西送到桂花巷子这边来，为何程四小姐要往敬和堂那边送？只消派人一去打探，很容易便知五老爷与敬和堂那边有龌龊。她既是知晓你与七小姐不合，偏来这么一手，分明是故意借你来打压七小姐，又挑拨得你们姐妹不合，其心……”险恶二字，还是未能道出口。
“我又何尝不知……”祝酒酒目光从墙上的那幅画上收回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韩府花宴那日，我就预料程四小姐会拿我来恶心七姐儿，我既是打算要上她的船，便也考虑过后果。”
默了默，又笑道：“今儿的事，你也看到了。不过是搬出程四小姐的名头，老夫人还有七姐儿都不敢怎么为难我。可见本宅那边对程四小姐，或者应该说是对程大人多有忌惮。这事儿你只看见程四小姐在利用我，可反过来说，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若非是借上程家的势，万事都被本宅那边压着，我们何时才能寻着出头之日？”
唐英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是程四小姐那边，还是不宜走得太近。且得多长个心眼，防人之心不可不无。七小姐的奶娘话中也有理，五老爷虽是与本宅那边不合，但毕竟还是祝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唐英这是不知祝九心底深处的仇恨，亦是不知她想整垮本宅那边不可告人的心思，否则就不会有如此一劝。
祝酒酒只得胡乱地点头应承，顺手从几上拿了只柑橘，剥了皮递了过去，“尝尝，这也是程四小姐送的，咱们家里平日里可吃不着这个。”
桑白抚平画上的皱褶，闻言回过头恨恨地道：“东角门那个门房也忒是可恶了些，整整一框柑橘，被他们私下分了，只剩下一个底儿。小姐也真是的，没罚那厮不说，还又多赏了他几只。”
“好了好了，有得吃还堵不了你的嘴。”祝酒酒摇头嗔道：“你没看见半道上来领咱们过去的婆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瞧热闹，便是想故意激怒我，等着看我在东角门大闹一场呢！”
又道：“画挂好了？成，也都别歇着了。桑白捡几只橘子给小宝弟弟那送过去，欢喜也给你们家带几只，还有……樱桃那，你以自个的名义偷偷塞一只给她。她不是来问过几次，怎么咱们府里还没买着人嘛，你就私底下告诉她，不是咱们不想买，买人的事不是交给陈嬷嬷去办了么？”
欢喜正巴不得看樱桃与陈嬷嬷狗咬狗，便高兴地捡了几只橘子便下去了不败战神。
剩下二、三十来只金灿灿个大皮薄的柑橘，祝酒酒吩咐给祝籍山留了几只，余下的都让桑白想法子包裹好，她预备送人。
桑白便寻了块布，将那二十只橘子一兜裹了。
祝酒酒皱着眉头，左瞧又瞧，总觉着不满意，“也太丑了些，拿不出手去。”
唐英笑了笑，将那只原本装橘子的竹筐拆了，蔑片一根根抽下来，又重新编了只小竹篮，刚好够装下那些柑橘。
祝酒酒真心夸赞，“唐姐姐真是心灵手巧啊！”
唐英谦虚了几句，问道：“小姐这是准备送给谁？”
“呆会你就知道了。”祝酒酒有意卖个关子，又吩咐桑白，“将上次二太太送来的礼品挑两盒拿来给我，我等会儿要与唐姐姐一道出个门。”
桑白便将那几盒礼品都拿来，由着祝九挑了一盒燕窝一盒阿胶，待要抹去上面安和堂的徽印，被祝九给拦了下来，不由得嘀咕，“这么一来，别人岂不是一眼就能瞧出小姐您是把二太太那边送来的东西，又转手送人，多少有些不妥吧？”
“我便是有意将安和堂这三个字给那人看的。”祝酒酒起身，长舒了口气，“走吧，唐姐姐随我去见见三叔祖母。”
祝酒酒口中的三叔祖母，是祝氏一族的族长夫人。
本任族长祝执河，是祝老太爷的亲兄弟，祝家三房的家主。祝老太爷过世后，又因长房的大老爷祝籍昌在外为官，二老爷又难以服众，就由三房的祝执河代理了族长的庶务。
上一世，这个向来仰长房鼻息的族长大人可没少偏帮本宅那边。祝酒酒曾经无比地愤怒过，可重活一回看破世情后，却越来越淡然。这趋炎附势，本就是人之常情。
唐英心里头已猜着祝九是因着她弟弟的事才走这么一趟，嘴里虽没说什么，但看向祝九的眼神里，已隐隐含着感激。
三房的宅子也在通往本宅那边的主道上，一大家子都住在这不过三进的宅子里，很是拥挤。
三叔祖母彭氏，年已届五十，是个团圆脸眉眼慈祥的小老太太，脸上总是带着笑。
然而祝酒酒却知道此人并非表面上的那样，光瞧让她们在花厅等了小半个时辰的行径，便可见一斑，不过好在热茶不曾间断。
就在她们等得不耐烦之际，彭氏才由个婆子伴着匆匆过来，口中道着：“挨近年关，诸事繁忙，怠慢了九姐儿，莫要怪罪。”
祝酒酒笑着迎上去，屈膝行了个福礼，“是小九叨扰了三叔祖母才对，三叔祖母愿意抽空见我，小九感激不尽呢。”
“瞧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呢。”彭氏笑着道，眼底一闪而逝几丝窘色，若非是大儿媳妇提了个醒，道了今日老夫人余氏召了祝九过敬和堂说话，又说是如今的祝九可是与知州大人家的小姐也有些交情，她原本是想避而不见的。
祝酒酒便携了唐英的手，笑吟吟地引荐，“这位是我母亲娘家的远亲，因家中遭了些事，便与弟弟到我们家里来作客。”
彭氏瞧见这陌生漂亮的女孩子一身素净，心中早已有所怀疑，闻言便拉过唐英的手来，细细地问她的名字，家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语气里满是怜惜，一点儿也不让人反感。
唐英一一回了，只是说到父亲过世那一段，才微微有些动情财色无边。
“可怜的孩子。”彭氏抹了把眼睛，“籍山是个和善人，你们姐弟俩尽管住下来，心里可别有负担。”
祝酒酒使劲儿给彭氏戴高帽，“小九就知道三叔祖母最是心疼小辈，是真正的菩萨心肠。”
“哎哟，这话我可不敢当……”好话谁都爱听，彭氏被逗得哈哈大笑。
几人又东拉西扯说了好些闲话，祝酒酒这才故作为难，道明来意，“三叔祖母您瞧，唐姐姐这样是要在咱们家住下去的，但唐姐姐的弟弟正是上学的年纪，我父亲一时间也不知上哪请个好点的西席，又看唐家弟弟是个聪敏好学的，父亲正为耽搁唐家弟弟学业而内疚不已，我不忍见父亲伤神，今儿才厚着脸皮来求三叔祖母呢。”
“哎唷，你这孩子可是求错人了……”彭氏眼中精光一闪，为难地道：“你三叔祖母一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浅，可没法给你举荐什么好西席。”
祝酒酒见彭氏故意歪曲自己的意思，暗暗吸了口凉气，勉强笑道：“三叔祖母您说笑了。”
彭氏端起茶盏，垂眸不语。
祝酒酒也不好再赖着不走，起身时，却不着痕迹地将虚虚盖着竹篮的粗绸布拂在地上，嘴里告了声罪，忙蹲下身子去拾。
彭氏乍一见竹篮里金灿灿的柑橘，眼里光芒闪了闪，不由得赞道：“好漂亮的橘儿。”
祝酒酒缓缓地将那块粗绸布又重新盖了上去，回过身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这是知州大人家的程四小姐一早送过来的，不光看着漂亮，三叔祖母等会儿尝尝，可甜着呢。”
“哟，程大人家送来的柑橘，三叔祖母可得好好瞧瞧。”彭氏搁下茶盏，走过来复又揭了那块粗绸盖，抚上竹篮里的柑橘，连着赞了好几声。
祝酒酒这才又笑着说道：“说起来，程四小姐还问起过三叔祖母您呢。”
“哎唷，这可了不得……”彭氏掩嘴笑了笑，脸上尽是不信，“程四小姐如何会提起我这个糟老婆子，九姐儿可真会逗三叔祖母开心。”
“小九还会骗三叔祖母不成？”祝酒酒上前挽了彭氏的胳膊，亲呢地道：“程四小姐可说了，咱们祝氏一族这般庞大，而统管着祝氏族务的族长一定是个有才干的，否则何以能担当此大任。程四小姐是亲口夸了三叔祖父的，可小九儿知道，若不是有三叔祖母您将家中庶务打点得齐齐整整，三叔祖父岂能安心去忙族里的事务？程四小姐夸三叔祖父，可就是夸三叔祖母您呢。”
“你这孩子，嘴可真甜……”彭氏被祝九逗得笑不拢嘴，良久却是长叹了口气，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三叔祖母不知，咱们九姐儿竟是个这般的好孩子，来，让三叔祖母好好瞧瞧……”
说着拉了祝九的手，复又在椅子上坐下来。
祝酒酒迎上彭氏的目光，有些害羞的模样，“三叔祖母这般，小九儿倒是要不好意思了。”
彭氏哈哈笑了，又唤了唐英过来，叹着气道：“三叔祖母知道你们的难处，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想要帮忙却是有心无力。你三叔祖父这人啊，素日里古板的很，总是道咱们妇道人家，不该插手男人家的事！”
祝酒酒听出她话里的意味，心下一喜，忙道：“这规矩小九懂，小九儿今儿就是来看望看望三叔祖母，和您说说话儿。至于唐家弟弟入族学的事，自然是他们爷们该操心的。改日父亲会亲自拜访三叔祖父，只是……三叔祖母您就心疼心疼小九，私底下向三叔祖父吹吹这枕边风嘛……”
“你这孩子！”彭氏嗔怪地轻拍了祝九几下，“嘴里越发没个大小了！”